巳时
刚退完朝,隋庆帝正坐在御书房批阅奏折。
外面碧空万里,这里面却稍显森气,李总管臂上搭着拂尘推门走进来,弓腰到隋庆帝跟前,小声请示,“陛下,广陵世子来了。”
隋庆帝合上奏折,头也不抬道:“让他进来。”
“是,陛下。”
约莫半刻钟,一袭玄衣的楚晏跟着李总管走进来。
“参见陛下。”
楚晏揖完一礼后,刚想俯身跪拜,隋庆帝叫住他,“这里不是朝堂,无需见外。”
“唤朕叔父便可。”
楚晏重新直起身,面沉如水道:“是,叔父。”
“你父亲可有来信?”隋庆帝从案后站起身,迈下台阶,缓缓走到他跟前。
楚晏淡淡道:“上月差人送过一封家书。”
“嗯。”隋庆帝意味不明的应了声,蓦地抬手轻压他肩膀,“听说半月前,你来过宫里?”
“是。”楚晏神色自若,徐徐回答道:“堂侄找六殿下有事相商。”
“何事?”隋庆帝语气和缓,面色喜怒无形,眼底却隐隐透出几分阴森。
“商议叔父生辰一事。”楚晏不疾不徐道:“六殿下心系此事,成日伤神,想问问我有没有什么主意。”
他早知隋庆帝会查到自己头上,所以那天特意找了封烨堂。
封烨堂担心那日之事败露,自然不会告诉隋庆帝楚晏找他的始末,相反还会帮着掩饰,这样一来,不仅可以轻而易举的洗清嫌疑,隋庆帝听到封烨堂这么早就开始默默筹备起生辰礼,念及其孝心,之前的气也该消散一些。
果然隋庆帝如他所料,眼中升起几分欣慰,“你什么时候和烨堂走这么近了?”
“之前同六殿下上过牟博士的课。”
隋庆帝面容慈祥的点点头,语气陡然深沉,“平日里也和你其他的兄弟姐妹多走动走动。”
楚晏心里一怔,明白这是在警告他要‘一视同仁。’
“是,叔父。”
隋庆帝蓦然伸手拍拍他臂膀,笑道:“你身子好像比以前精壮不少。”
“堂侄请了位练武的师傅。”楚晏道。
隋庆帝手掌落在他强悍的手臂上,不动声色的捏了两下,话里有些深意。
“为何突然想练武?”
楚晏眼中波澜不惊,没有丝毫异样,沉着道:“想随父亲征战沙场,为国效忠。”
“哦?”隋庆帝像是来了兴致,“那你说说国是什么?”
“国便是叔父。”楚晏语调平平道。
隋庆帝眼底升起笑意,“错。”
“万里河山、芸芸众生、市井百姓才是国。”
楚晏眼中并无震惊之色,似乎早已预料到了答案,莫名道:“这些都是叔父的。”
“你啊。”隋庆帝笑着摇了摇头,喟叹道:“年纪尚小。”
虽话里听着是指责,但透过面上的和悦看出,楚晏的回答其实正合了他心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忠于国乃大义,忠于圣上乃秉性,天子生性多疑,一个字不对便会迎来杀身之祸,而对于半路坐上皇位的隋庆帝,最想看到的便是这种任他拿捏掌控的棋子。
隋庆帝放下戒心,慢慢把手收回来,脸上再瞧不出一丝阴霾,宛若一个和蔼的长辈,“等你父亲回京,我们叔侄再找日子好好叙叙旧。”
“是。”
“出去吧。”
“堂侄告退。”
楚晏大步走出皇宫,重阳正驾着马车在城门外等他。
回去的路上,重阳欲言又止,最后忍不住道:“今晚能动手了吗?”
楚晏抬眼看向车帘,漠然开口,“还没到时候。”
“那你给我个准信!”重阳淳朴的脸上瞬间郁闷下来,愤慨道:“我都忍了这么些天了!”
楚晏不急不缓的倒完杯热茶,这才开口回道:“我父王回府。”
提起广陵王,重阳微微色变,沉声道:“说起来,你那父王也有责任!”
他冷哼一声,脸上忿忿不平,“若不是他娶了这个心肠歹毒的女人,楚小姐的母亲又怎会受人污蔑,无辜枉死!”
楚晏默不吭声,良久,才道:“男儿志在四方,他心在沙场,后院之事自然有心无力。”
见他语气如此平静,重阳神色不太好,叱道:“笑话!自己后院都顾不了,谈何征战沙场!”
“况且你母亲不是也因为这样死了?你对他就没有一点恨意!”
“...”楚晏听若未闻,背靠在软垫上,开始闭目养神。
见他静默不言,重阳心里再气,也只能隐忍下怨愤,继续驾起了马车。
马车行驶回王府,两人刚一进院子,就见远远跑过来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待凝神一看,楚晏认出她是楚东歌的贴身丫鬟。
她哭花了脸,神色慌张的跪倒在楚晏面前,苦苦祈求道:“世子,救救我们家小姐吧!”
楚晏还未开口,重阳就迫不及待道:“你家小姐怎么了?!”
“王...王夫人...发现...”那丫鬟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连连抽噎道:“王夫人说秋姨娘与外男有染,派人来要抓她走,小姐一急,驾马车带秋姨娘逃走了。”
“驾马车?!”重阳忙道:“有人跟着吗?”
那丫鬟脸色惨白的摇头道:“当时情况紧急,小姐带着秋姨娘从后门溜走了,就只有他们两人。”
“她才多大年纪,怎能随随便便就驾马车!”重阳怒目切齿道:“楚小姐若是有什么事,我就去杀”
“马车往哪个方向跑了?”楚晏语气平淡的打断。
那丫鬟急忙道:“南城门那边去了。”
“王夫人的人也追上去了。”
楚晏淡淡颔首,朝重阳吩咐,“你牵两匹马在后门等我。”
“好。”重阳沉声应道。
楚晏回了书房,角落的案上有个雕刻着虎纹的长形檀木盒,看起来像是许久没打开过,上面落了层薄薄的灰尘。
他拿掉锁扣,掀开盒盖,里面放置着一柄合鞘的长剑。
楚晏目光幽深,似乎是勾起什么不好的回忆,神色顷刻阴霾下来。几息后,他拿起那柄长剑踱步出了书房。
*
天色已经开始暗了,残阳似血,晚霞的余晖映照着城门外这条荒僻的小路,轱辘快速碾过潮湿松软的泥路,受惊的马匹不停发出急促嘶鸣,疾行的马车也跟着危险的左晃右荡。
“小...小姐...你慢点!”马车里坐着的美貌妇人趴在软垫上,额间冒起了细密的汗珠,神色看起来格外痛苦。
楚东歌已经被马车的剧烈颠簸吓得面无人色,她慌乱的拽着缰绳,断断续续道:“秋...秋姨娘...你还好吗?”
还没待车里的人说话,回头看到马车后跟着几个穿盔甲的王府侍卫,正驾马紧追而来。
惊慌失措的楚东歌当即大哭出来,哽咽道:“他们...他们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怎...怎么办?!”
听到她哭喊,秋姨娘抽出一丝力气抬眼,透过车帘的缝隙望出去。
当看到外面的景象时,她霎时惊恐的瞪大双眼,心脏仿佛悬到了嗓子眼,浑身上下如坠冰窟,迅速冷了下来。
“小姐!小心前面!”
楚东歌听言回头,看到已经近在咫尺的万丈悬崖,登时爆发出一道凄厉的尖叫。
“啊!!!”
她赶紧死死拽直缰绳,但速度不仅没降下来,相反还加快许多,冷冽的秋风似刀刃,刮得脸颊生生泛疼,楚东歌恐惧的阖紧双眼,近乎咆哮的嚎哭响彻天际。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手里的缰绳被人猛拽过去,疾驰的马匹突地发出一声嘶叫,随后马车惊险的在悬崖边拐了个弯,马蹄乱踏的奔向旁边树林。
楚东歌稍稍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楚晏阴沉着脸,如同神祇般翻身坐在马背上,她双眼一亮,急忙喊道:“二哥!”
楚晏听所未闻,依旧面无表情的驾着马车,直到马蹄得得的踏在平路上,受惊的马匹终于徐徐停下来。
见他表情恐怖,楚东歌脸色刷白,心里挣扎百般后,又重新下定决心唤了声,“...二哥。”
楚晏沉默不语的翻身下马,楚东歌惶惶不安的偷瞄着他背影。
“跪下。”
猛地一声平缓的呵斥惊得楚东歌身子不稳,从马车上咕噜滚下来,摔了个四仰八叉。还不待喘口气,就立马手忙脚乱的爬起来,双膝乖乖跪地,顶着头乱成鸟窝的发髻,一脸瑟缩的仰头瞅他。
楚晏面上冷若冰霜,眼底寒气比平日还要凌厉几分,垂眸睨了眼浑身发抖的楚东歌,他努了努嘴角,刚想说什么。
“那边的人我已经解决好了!”
不远处袭来一声沉重有力的怒吼,“楚小姐在哪儿?”
重阳穿着灰色短打布衣,迈着大刀阔斧的步伐奔过来,见到跪在地上的楚东歌他先是面上一惊,随后脸色稍缓,沉重的长出一口气。
“...小姐...”马车内的秋姨娘,气若游丝的呢喃道:“妾身肚...肚子疼...”
楚东歌刚想起来,抬头瞥到楚晏冷硬锋利的下颚,她又赶紧跪了回去,天真懵懂的问道:“秋姨娘是想上茅厕吗?”
她未经世事,不明白秋姨娘之前之所以不舒服,其实是害喜的症状,而且秋姨娘担心她年纪小,嘴巴不严实,所以也没敢轻易告知真相。
“不是...”秋姨娘话音虚弱,有些恳切道:“是世子来了吗?”
她听出刚刚马车外是楚晏说话的声音。
“我肚子里有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孩子?”楚东歌茫然道:“什么孩子?”
楚晏略微皱眉,算算路程,这里回京城还有十几里地,不知道这位姨娘是否能撑得住。
算了,看她造化了。
楚晏坐上马车,拽起缰绳朝重阳道:“你等会自己回府。”
语毕,又瞥了眼还跪在地上的楚东歌。
楚东歌会意,忙不迭从地上爬进来,麻溜的钻进马车里。
“二哥,不好了!”她刚进去,就立马掀开车帘探出头,小脸上满是害怕和担忧,小声道:“姨娘流血了。”
虽然从没经历过,楚晏好歹活了这么多年,自然明晰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脸色瞬间凝重下来,暗忖这位姨娘是凶多吉少了。
刚想驾车往回走,突然瞥见路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男子,他身形修长,腰身挺拔,穿着一件略显破旧的青色长袍,可能是因为太过瘦削的原因,宽大的衣袍上身有些松垮,越发衬的这人窄肩单薄,瘦骨嶙峋。
触到楚晏森冷的目光,那人回过神,微微一笑,“你们找郎中?”
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朗干净,隐隐还透着一丝别有韵味的沙哑,仿佛有种扣人心弦的穿透感。
连慌不择神的楚东歌都不由镇静下来,偏头看向马车外,当视线上移,望到那人的脸时,她藏不住心思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这人声音如此悦耳,为何脸却生的其貌不扬。
不过独独那双眼睛却异常出彩,睫毛浓黑,眼瞳清澈,在这张平庸的脸上显得古怪又违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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