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丝丝的风拂过耳后,如同是榻间情人的耳语,本该是秋高气爽的天儿,傅时雨却惊出一袭冷汗,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埋下头,但他还是觉察到三皇子饶有兴致的目光从头顶一扫而过。
“慢着。”
封寒萧蓦地开口,前行的布辇缓缓停下来,落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动。
本就紧张的傅时雨现在更是屏声敛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藏在袖子里的手偷偷紧攥成拳。
厚重的靴底轻踏地面,踱步朝前行来。傅时雨凝神注视着地面,不敢有丝毫异动,直到垂直落地的视线下方,出现了一双绣着云纹的黑色方头靴。
“抬起头来。”
封寒萧的嗓音如他的人一般,似暖日春风,和煦温润,可惜在这绵绵笑意的面孔下,藏着却是锋利无比的雪白刀刃。
“...”傅时雨的神经猝然绷紧。
其实他全然不用担心,因为脸上已经换了一副崭新的人面,封寒萧应该认不出自己才对。
昨夜念秋嫌弃他那张人.皮.面具太过粗制滥造,一眼就能被心思慎密的人看出马脚,说完,就递给他一个雕着海棠花纹的木盒。
打开一看,盒子里原来放着的是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细腻的仿若跟真正的人.皮毫无二致,连生在21世纪的傅时雨,第一眼看到这东西都瞠目不已。
听闻是早年念秋托人花重金买的,本来是准备留给自己被不时之需,但现在情况紧急,也只能忍痛割爱拿出来给他了。
这张脸虽同样五官平庸,但许是紧密贴合轮廓的关系,依旧可以看出眉眼间有几分清秀雅致。
意识到这些的傅时雨,心里稍安,飞快收敛起脸上的慌乱,心跳如钟的徐徐抬头。
封寒萧深意难懂的目光不加掩饰的落在他脸上,傅时雨心里咯噔一下,强装自若道:“参见三殿下。”
“哪个宫里的?”
他语气温和,听着让人琢磨不透。
傅时雨面不改色,沉着回答道:“回殿下,奴才清平宫的。”
“怎么瞧你有几分熟悉?”封寒萧眼里意味深长。
饶是再镇定,听到这话的傅时雨都不由一阵心惊肉跳,扯谎道:“奴才之前在殿下宫里呆过一段时间,后来因为犯错才被贬到清和宫去的。”
“哦?“封寒萧有些古怪的一笑,幽幽道:“我怎么没有印象。”
“殿下身份尊贵,奴才不过是一个打杂的小太监,殿下记不得奴才,也并不奇怪。”
听完他一席解释,封寒萧笑而不语,良久,他嘴角虚假勾起一丝弧度,“油嘴滑舌。”
傅时雨心里一震,听若未闻的垂着头。
见他装作没听见,封寒萧没再多言,耐人寻味丢下一句话后,转身缓缓坐上步辇。
暗红色的步辇渐行渐远,面色僵硬的傅时雨抬起头,目光怔忡的看着封寒萧背影。
“...养虎贻患,好自为之。”
他嘴里小声呢喃了遍刚刚封寒萧说的话,心中越发惊疑不定。
连自己都看不出来这张脸有异样,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封寒萧认出来。
宫闱倾轧,步步为营,果然每个人都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
楚晗回府的时候已经天色大白,他神色恍惚的踏进王夫人的院子。
“大少爷,夫人刚起还未梳洗。”王夫人的丫鬟连忙上前挡在门口。
楚晗充耳不闻,一把推开她,跌跌撞撞的进了屋子。
刚起身的王夫人见他衣襟凌乱,眼下青黑的走进来,面上吓了一跳,淡淡瞥了眼身边的婢女,吩咐道:“你们先出去。”
“是。”
王夫人披上外衣,神色担忧的上前道:“你昨晚一夜未归,到底去哪儿了?”
“母亲...”楚晗双眼放空,目光呆滞,撞上王夫人不明所以的目光后,蓦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声哽咽道:“母亲救我!”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王夫人不舍自己的宝贝儿子跪在这冷冰冰的地砖上,伸手想把他扶起来。
楚晗却大力挣脱开她的手,接连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
“儿子犯了大错不敢起来。”
见他这副惶恐万状的模样,王夫人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轻声问道:“你犯了何错?”
在她关怀备至的目光下,楚晗逐渐红了眼眶,挣扎许久后,他一动不动的盯着王夫人,难以启齿道:“儿子在外面欠了钱。”
听到这句话的王夫人心里倒是放松下来,心知自己儿子是什么德性,想必又是在赌坊欠了银子,等着她去擦屁股。
“昨晚又去赌钱了?”王夫人无奈道:“这次欠了多少?”
楚晗默默抬起头,不敢开口,颤颤巍巍地竖起一根手指。
见他不说,王夫人只能试探问道:“一千两?”
楚晗摇摇头,脸色逐渐变得苍白,摇摇欲坠的跪在地上。
“一万两?”这次王夫人开始不淡定了,话尾有些轻颤。
楚晗沉默一瞬,突然呜咽一声哭出来,额头死死的叩在地上。
“我错了!这次我真的错了!”
“...”
王夫人惊恐万状的瞪大双眸,还好她眼疾手快的撑在旁边的圆桌上,才不至于四肢无力的摔倒在地。
过了快半盏茶的功夫,王夫人才渐渐回神,呐呐道:“欠了多少,你给我个准数?”
楚晗低着头不敢说多少,嘴里一直喋喋不休的小声道歉。
王夫人僵硬的目光落在他背后,良久,如同是疯了般,猛地抄起搁置在角落的鸡毛掸子,狠狠抽打在楚晗身上。
“你这不孝子!我哪来这么多钱!”
楚晗挨了一棍,痛的五官皱作一团,慌不择路的爬起来,一边躲一边解释道:“全赖那赌坊故意讹诈,我明明没输这么多,结果那字据上硬说我借了十万两!”
听到这话的王夫人不仅没消气,面色更是泛起铁青,冷冷道:“你没看上面数目就签了?”
“我...”楚晗有些难为情,磕磕绊绊道:“当时赌昏了头...也没留意...就...签了...”
王夫人胸口一闷,气的连翻白眼,眼前一黑,脚步踉跄的后退两步。
“母亲!”楚晗也被她惨白的脸色吓到了,急忙扶着王夫人圆凳上坐下来,一脸悔恨,“都是儿子的错,母亲别气坏身子。”
“你...你这”缓过心神的王夫人狠狠拍开他,指着楚晗鼻子想骂又不知如何开口,许久后,才恨铁不成钢道:“几年的圣贤书你都读哪去儿了!”
楚晗双膝跪在地上,抱着王夫人大腿苦苦哀求道:“儿子以后再也不赌了,母亲帮我想想办法!”
“我能想什么办法,就算把王府卖了也没这么多银子!”王夫人冷眉冷眼的瞪着他。
想起什么,她皱眉道:“哪家赌坊有这个胆子敢算计到你头上?”
“就是我经常赌的那家。”楚晗唯唯诺诺道:“不过借钱给我的不是赌坊的人。”
“那是何人?”王夫人眼里奇怪。
“不知道。”楚晗茫然道。“从来没见过,脸上还戴着面具。”
说完,他眼底闪过一丝狠厉,阴沉道:“要不把他骗到荒郊,除掉就好了。”
“本来就是他欺我在先。”
王夫人恨道:“那人既然知道你身份,肯定早料到你会有此举。”
“而且如若是平时还好,但眼见着圣上生辰,王爷马上就要回京,这件事闹大了被王爷知道,到时候我们娘俩什么都完了,谈何再去得到楚晏身上的爵位!”
一听这话,楚晗如同是霜打后的茄子,嗒焉自丧的瘫跪在地,须臾,他眼睛一亮,神色激动道:“母亲,金库里不是还有楚晏生母的嫁妆吗?”
王夫人脸色骤变,叱责道:“你疯了?主意敢打到这上面!”
“反正他母亲嫁妆这么多,我们挪用这么一点,也没人会发现。”楚晗忿忿不平。
王夫人依旧固执已见,坚决道:“不行!”
“王爷回府若是发现,有我们好果子吃。”
楚晗见她不同意,心里有气,口不择言道:“母亲不是也偷偷挪用了王府的银子?用点楚晏母亲的嫁妆怎么了!”
王夫人怒不可遏,一巴掌狠狠甩在他脸上,气急败坏道:“混账!”
“这种事岂能容你乱说!”
楚晗捂着微微泛红的脸,言语委屈道:“可我也没说假话啊...”
眼见王夫人的手又要扬起来,他吓得急忙合上嘴。
看他一脸瑟瑟发抖、怕到极致的模样,王夫人也于心不忍,语重心长道:“这两件事怎能拿来相提并论?”
“如果被王爷发现我在王府账目上做手脚,顶多被罚跪祠堂或者收回我管账的权利,但若是被王爷知道我挪用楚晏生母的嫁妆,事情就不会这么简单了,到时候不仅会被赶出王府,恐怕王爷一怒之下杀了我都有可能。”
“你去问问那人,能不能宽限几日,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楚晗没料到会这么严重,脸上面无人色,魂不守舍道:“那人只给我们三日时间,如果凑不出来,就要去禀告官府了。”
“三日?!”王夫人震惊道:“短短几日,我上哪儿去凑这么多银子!”
楚晗心里一团乱麻,须臾,提议道:“既然这人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们干脆死不认账好了,那官老爷见我们是王府的人,想必也会给几分薄面,到时候母亲塞点银钱就好了。”
“...”王夫人略略沉吟,“那昨晚有人看到你们签字据没有?”
一听这话,楚晗愁的仿佛快要哭出来,“昨晚赌坊里的人全看到了,那个人肯定是故意让我当着所有人的面签的!”
“...”
这话无遗是压垮了王夫人心里的最后一根稻草,神色颓败的坐在凳上,一时说不上是恨还是无奈,连张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见她这番神态,楚晗悔不当初,愤怒的扇了自己两下耳光,痛哭流涕道:“都怪我,怪我蠢,怪我好赌!母亲最后再帮儿子一次,以后我再也不赌了。”
“再赌...”楚晗左顾右盼,看到扔在地上的鸡毛掸子,他忙不迭捡起来,两指竖起,指着苍天发誓道:“再赌母亲就打断我的手...不!不劳母亲动手,我自断手脚!”
王夫人脸色微变,忙道:“谁让你发这种毒誓。”
见她稍稍消气,楚晗破涕而笑,连忙趴在她腿上撒娇道:“母亲不气了?”
“再气也没办法。”王夫人横他一眼,“谁让我摊上你这个来讨债的。”
“现在说好,以后别去赌了,否则休怪我不认你这个儿子。”
“不赌了不赌了,”楚晗捣蒜似的点头,“再也不赌了。”
见王夫人神色缓和,他又小心翼翼的问道:“可是上哪儿凑这么多钱?”
“只能在楚晏母亲的嫁妆上想办法了。”王夫人眉眼阴霾。
楚晗犹豫道:“母亲刚刚不是说”
“先别说话。”
王夫人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示意的瞥了他一眼,楚晗立马噤声,从地上麻溜的站起来。
“夫人,奴婢有事禀告。”
听出是迎春的声音,两人松了口气,楚晗坐回凳子上,王夫人则拿起帕子沾了沾鬓角的汗,“进来。”
迎春匆匆忙忙的推门进来,径直走到王夫人和楚晏跟前,行礼道:“见过夫人,见过大少爷。”
“什么事?”王夫人从她慌张的神色中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迎春快步走到王夫人面前,弯下腰窃窃耳语。
“...”
“当真?”王夫人脸色剧变。
迎春神色肯定的点点头。
“奴婢亲眼看见她婢女去抓的药,然后我又去问了那药房,全是养胎的补药。”
王夫人眼里淬起几分狠毒,语气森森道:“...那看来这人留不得了。”
*
楚晏和重阳还未进府,就看到了王府门口一脸焦急徘徊的管家。
见他们回来,管家连忙上前行礼道:“世子,您可算回来了!”
“刚刚宫里来人了,召您入宫面圣。”
“...”
楚晏心里一沉,看来上次进宫的事,隋庆帝已经查到自己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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