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雪间垂了垂眼。
他对上女孩的眼睛,黑白分明的杏仁眼,坦然而平静的望着自己,神情仍然是腼腆的——至少看起来自然了许多。
看来这接二连三的偶遇,也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如果系统知道郁雪间心里想的事情,大概又要发出我的宿主是个人渣可怎么破的感慨。因为巫长月每次和郁雪间巧遇,其实都挺平静的,只是有碍于某种职业素养上的要求,所以才看起来忐忑不安且乖巧。
不得不说这个世界的天道真是捏脸小能手,巫长月只需要安静的、略带困惑的睁大眼睛,看起来就如初生的雏鸟般无辜动人。
【完全是万恶之源啊。】系统突兀发声,语气微妙且复杂,【你这张脸。】
什么?
巫长月神色自然的和郁雪间对视着,微微的歪了歪头,谁也看不出来她其实在走神。
【我说,天道捏的这张脸,简直是万恶之源。】
是天道捏的?巫长月认认真真的端详了几眼青年模样的修士,扫过他秀丽但不会显得女气的眉眼,以及堪称点睛之笔的那点泪痣,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你说得对。
【嗯,行叭。】
系统今天也在思考,把宿主种到地里,能不能重新长出来一个可爱又聪明,最好嘴巴甜一点,很会说话的宿主。
系统在暗搓搓思考这种危险行为的时候,巫长月正在把手里的书递给郁雪间。
她过来只是想要让云慕远冷静冷静,这本书上的东西,都还没来得及让他看上一眼,自然不需要换。
“很感兴趣么?”这书里面的内容自然是他平日里看都不会看上几眼的东西,随意翻了两页,郁雪间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
巫长月点点头,又摇摇头。
“只是随便看看。”
她小声说道,视线有些不自然的移到一边,在停顿片刻后,默默往下落在地上。女孩似乎很轻很轻的叹了口气,又似乎没有。
但郁雪间觉得,自己大抵是叹了气的。
不应该的。
不应该的。
既然重新活过这一生,既然能够转世重来,既然天道庇佑使你获得了这样无法修炼的体质,又何苦——何苦去蹚这浑水呢。
他将书还给女孩,看着对方松了口气的样子,不由得更想叹气了。敛进袖中的指尖不经意触碰到某个冰冷坚硬的物体,郁雪间抿紧了嘴唇,眸光微微沉寂。
“你——”
“郁长老。”
少年清朗的声音,自不远处恰到好处的响起来,将将截断了他将要说出口的话。
巫长月下意识的望过去。
云慕远站在不远处,琥珀色的眸子略带困惑的看着他们。大约是见巫长月久久没有回去,怕她在这迷宫般的藏书阁迷失道路,这才找过来,却没想到竟会碰见郁雪间。
短暂的沉默过后,云慕远终于回过神似的,慢慢走到巫长月身边,慢条斯理的,躬身朝郁雪间行了一礼。
“长老。”
他没有问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唇角似乎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深深的看了郁雪间一眼。
郁雪间眉眼间的神色微敛,看起来愈发冷淡矜持,他定定的看着云慕远,微微蹙起眉。
少年和青年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我真的笑了。】
系统幽幽的说道,然后如同复制粘贴般,发出一串毫无起伏的哈哈哈哈哈哈,故意大笑给宿主听。
巫长月:???
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是什么系统迷惑行为大赏吗?宿主不解的皱了皱眉,真的很摸不着头脑,甚至想要投诉。
【确实没什么好笑的。】系统笑完,一本正经的说道,【我只是想起高兴的事。】
巫长月:“……”
她忽略了突然奇奇怪怪起来的系统,视线轻且缓的扫过云慕远和郁雪间,又慢慢的收回来,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垂在自己脚尖的那处地界上。
然后,便仿佛瞬间泄气似的,无形而隐晦,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对峙结束于无形之中。
似乎有人笑着叹了口气。
谁也没发觉。
郁雪间缓缓开口,语气平淡的陈述事实:“这孩子对修仙之事很感兴趣。”
紧张的看了巫长月一眼,云慕远微微变了神色,到底还记得说话的人是郁雪间,没有太过明显的表现出自己的敌意。
只是说话的口吻仍抑制不住的低沉下去,有些不悦的说道:“二丫的体质天生就无法修炼。”
郁雪间看了看他,没有因为少年的不敬而发怒,语气仍然平静,并且冷淡。
“从表面上来说的话,确实是这样。”
云慕远一怔。
“什么?”
但郁雪间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巫长月。云慕远瞬间了然,侧过头,语气温柔的像是在哄小孩,温和的说道:“二丫,你先回去吧。我有些事要跟长老说。”
这种欲盖弥彰的语气,就算是小孩子也听得出来不对劲吧。巫长月很是无语,虽然很想留下来偷听,但还是遵循自己的人设,乖乖点头,说了声我知道了,便抱着书转身离开了这片区域。
“统。”走到一半,巫长月懒懒的打了个响指,命令道,“快监听一下他们的对话,随时像我汇报。”
【首先,如果你能在不有求于我的情况下也这么亲昵的称呼我,我可能会更高兴。】
【其次,正经系统说不会安装这种侵犯人权的监听功能的。】
【最后,你的戏精病是不是又犯了?】
系统言简意赅的回答。
“嘁。”巫长月啧了一声,语气非常不屑,“那寡人要你何用。”
【……】
系统再次陷入沉默。
他忍不住去想,自己当初在时空罅隙里面,到底是看上了这家伙哪里呢?
——这真是个无解的难题。
镜头拉回藏书阁,云慕远和郁雪间身边。
“那孩子虽然无法修炼,可体内却有极为清正的灵力,然而她自己对此却一无所觉。”郁雪间并没有接着刚才没有说完的话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说起来了另一件事。
他看着云慕远微变的脸色,微微颔首,淡淡的说道,“你知道是那灵力从哪里来的。”
“……”
这并不是不能说出口的事,云慕远只稍作迟疑,便将事情原委告知了郁雪间。从他们离开村子,到遇见仙人,再到巫长月服下仙药,原原本本的说完。
“……原来如此。”
郁雪间说道,怔了怔,仿佛终于想通了什么事情,又低不可闻的重复了一遍。
“原来如此。”
莫名的,云慕远觉得他并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又觉得,仿佛有人在暗处窥探着他们的交谈。一种并不明显的、异常隐晦又若有若无的感觉。就像是突然生出的错觉。
“——正如我所猜测的那样。”
云慕远并没有时间去仔细探究那种被窥探的感觉,那仿佛只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幻觉。
因为郁雪间在十分短暂的停顿之后,眉宇间那看起来微妙的有些颓败的情绪骤然收敛,面无表情的、自顾自的开口说话了。
“那孩子无法自助吸收灵气,却可以借助外物——诸如她服下的那枚仙药——吸取其中所蕴含的灵力,当做自己的修为。”
“服下元婴级别的丹药,便是元婴期的修为。服下相当于化神期修为的天材地宝,便是化神期的修为。也许境界上会有些许差别,但相差的应该不会很大。”
他的语气仍然是冰冷的,仿佛彻底陷入自己的思绪中,一句一句沉沉的,不急不缓的说道。
像是在对云慕远说,又像只是在自言自语。但无论如何,云慕远听见了,并且听进去了,在理解了其中的意思之后,脸色随之变得凝重,并且愈发难看。
“如果这种能力没有边际,如果那孩子的身躯容得下最后无边无际的灵力,那么只要她服下真正意义上的仙药,就能够——”
郁雪间就此住口,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因为云慕远的表情,表示他已经听懂了这其中的涵义。
云慕远沉默了很久。
“我知道了。”最后,他这么说道,说话的语气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气息,“我会保护二丫的。”
郁雪间看着他,少年人琥珀色的眸中是青涩而骄傲的锋芒,是觉得自己能做到一切的意气风发,是意气凌霄不知几多愁。
这样的神色何其熟悉,又何其的可笑——在三百年前,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天之骄子,同辈第一人。
所有人都在夸赞他,所有人都在感叹他,将他捧的仿佛高不可攀。仿佛他生来就应该身处在触手可攀星的位置上,并且永远不会从上面掉下来似的。
直到现实冷冷的,毫不留情的打在他脸上。他所坚持的东西,他想守护的东西,全都如湮灭的尘,什么都没能剩下。
唯他一人,带着永恒的悔恨,无法洗清的罪恶,孑然一身,行走在这世界上。
“希望如此。”
可到底,面对这样熟悉的少年意气,郁雪间也说不出任何的讥讽的话来——那看起来就仿佛是在嘲笑自己曾经的过往——于是只能这么事不关己般的冷淡的说道。
不是劝慰,也不是嘲讽。
云慕远也看着他,青涩的少年尚且无法理解,长辈眸中的冰冷下晦暗如幽深海底的情绪是如何来的。
但他并不觉得害怕,更不曾感到畏惧。本来么,少年人,在没有碰壁之前,就该是这个样子。再温和也有着天不怕地不怕的锐气。
谈话就此结束,停驻在似乎只说了半截,又好像全都说完了的微妙节点上面。但没有人再说下去。
云慕远率先转过身,他们一前一后的,并不着急,往藏书阁中间藏着的看书的桌椅那边走去。
巫长月仍然坐在那里,纤长的眼帘微微垂下,半掩着眸子,安安静静的看着手中的书。
有人接近带来的气流,带的桌上的烛火轻轻摇晃,那姿态看来轻灵而又随意,仿佛很有趣似的。
【他们谈完了。】
系统出声提醒看书看的昏昏欲睡的宿主。
“噢——”
不是很情愿的从将睡未睡的状态中醒过来,巫长月啪得将书合上,扭过头朝云慕远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我们回去吧。”
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云慕远低声说道。他的眼睛里多了些复杂隐晦的情绪,能看的出来竭力想要克制,却仍然掩饰不住。
“不看书了么?”巫长月装作自己没有看出来的样子,满脸疑惑的问道。
“今天不看了,有些事。”云慕远温和的说道,声音很轻,“明天再来吧。”
巫长月乖乖点头,她抬头去看站在远处的郁雪间,却发现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不见了踪影。分明刚才还站在那里的。
……奇怪。
她暗自嘀咕着,倒也没有太过在意。
两个人将书放回原本的位置,并肩离开了藏书阁。刚刚才知道一些事情的云慕远,眉梢眼角还藏着点掩饰不住的愁意,可是在看着女孩时,微微的烦恼也全数化作澄澈的笑意。
郁雪间在暗处,只是安静的注视着他们远去。
说实话,他并不讨厌云慕远,反而应该说挺看重的。将那个少年从灵株峰要过来,除了些不可避免的私心外,也是真心实意的不想让这孩子就此埋没在外门。
天生仙骨,不该庸碌一生。
云慕远天生就该是平坦的青云大道,就算有什么意外,也是注定要走仙途的人。
是以郁雪间并不强迫他。
至于其他的东西,关于那个孩子的,也没有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眼睛里几乎只有彼此,他们关系要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可是曾经、不,不。他知道自己不该去想的,却无法控制思绪如同穿过穿过指尖的风,往曾经的、已经泛黄的记忆里飘去。
曾经,那个女孩,注视着自己的目光。
那样依赖而憧憬的,从他救下她开始。每一刻,时时刻刻,都是那样热烈且坦诚的注视着他。
直到那最后一刻,她仍然努力想要露出释然似的笑容,努力的想要让他放心,却在下一秒,完全无法控制的,被袭来的巨大的痛苦扭曲了脸上的表情。
“师父。”
“师父。”
“师父。”
那一声声、或轻或重、永远拿捏不清语调,仿佛永远追随在身后的声音,终于,永远的消失了。
可她的最后一眼,仍然是在看着他。
她至死仍然都信任着他。
何其、这何其,何其的——令人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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