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长月沉默了很久。
她眼神慢慢的落在地上，就仿佛看见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僵硬的凝固在某个点上。
而戴在手腕上的镯子，原本冰冷的质地，也错觉似的在隐隐发烫，烙的皮肤生疼生疼的。这种尖锐而急促的痛感，令她恨不得立刻摘下来，还给对方。
“太上长老的弟子。”女孩缓缓开口，语气有几分踌躇，像是有些惊慌般，小心而低声的说，“我曾经听几位师姐说过。”
周围一瞬间安静下来，烛火静静的燃烧着，有气流自书架与书架的空隙间掠过，带来隐隐约约不知是真是假的风声。
风声掠过耳畔，是大漠凛冽而冰冷的夜色，天边弯月似弓。小姑娘小心的牵住他的袖子，看不见少年模样的修士略显不自在的神色。
眨巴眨巴眼睛，她的眼神依赖又憧憬，小小声——小姑娘又拿捏不准自己说话的音量了，委委屈屈的跟他说道：“师父，这里好冷啊。”
他觉得心软，又觉得不能太过骄纵这新收的弟子，便绷着脸，狠下心没有说话，也不去看她。
只是心里忍不住要想，大漠的夜晚，确实太残酷。
“……很久以前的事了。”
片刻后，郁雪间慢慢的说道，语气十分平静。
他秀丽的眉眼平静到冷淡，既不对别人背后讨论自己的私事而感到愤怒，也不准备对给出去的镯子多加解释。
青年模样的白衣修士，只是微微的垂着眼，认认真真的看了看身前站着的少女。他原本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似乎没什么能够说的，便径直转过身走了。
修士轻松的迈出去两三步，身影便凭空消失在了巫长月视野里。她想知道郁雪间有没有离开藏书阁，还是说只是换了个地方——可惜系统半点都不配合。
他意义不明的叽里咕噜半晌，果断自闭去了。
巫长月：“……？”
所以说跟这种系统交流，就很令人头秃。
他临自闭前倒没有忘记把书籍清单留下。巫长月按部就班的给云慕远组合着各种法术，攻击的防御的技巧性很高的，反正云慕远过目不忘，看一眼就能记住，也就无所谓学得会学不会，或者现在的修为用不用的了——反正迟早可以用的。
系统整整自闭了三天，也不知道干嘛去了，反正出现的时候，听语气倒是神清气爽的。
【我可以了。】
去进修了关于我的人渣宿主二三事的系统，终于能心平气和的回来跟宿主交谈了。他查了查巫长月的进度，列出来的清单里，已经有一大半的法术被勾上勾，小部分被划掉，然后写上差不多的法术名称。
【进度还不错嘛。】
他夸奖道。
【距离宗门大比还有四十多天，你会有剩余的时间来思考怎么让主角四号从筑基期升级到金丹期的。】
巫长月：“……”
巫长月：“闭嘴，你给我继续去自闭。”
【我不。】系统完全没在怕的，语气强硬的说道，【你让我自闭我就自闭，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巫长月：“……”
他到底去自闭了个什么？巫长月不由得沉思起来。这个玩笑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随即便如风般散去了。
阁楼的窗往外推，微风同阳光一并涌进来，卷起被镇纸压住一角的纸张，发出唰唰的响声。点水峰上的时间，是永恒不变的春季，微风和煦，阳光明媚。
这个时间，云慕远在听郁雪间讲课，巫长月也懒得早早的到藏书阁里去。她在那里呆了快有大半个月，已经呆的厌烦透顶，几乎每条岔路都能背下来，要不是给云慕远安排的课程还没完，巫长月根本连进都不想再踏进一步。
【你这个人好敷衍哦。】
系统说。
“会吗？”巫长月懒洋洋的趴在窗边，“我觉得还好啦。”
【一开始你做任务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其实系统倒不是对巫长月这种像偷懒一样的举动有意见，但还是随口感叹道，【想当年，你接第一个任务的时候，多热情多积极。】
“噢——”巫长月被风吹的熏熏然，半合着眼睛，说话听来都像是梦呓，“那么久以前的事情，我不记得了。”
很久么？系统想了想，时间对他来说，其实没有什么概念。但对这个世界而言，确实已经过去不算短的一段的时间。
——但也不算太长，只是三百年而已。
三百年来，郁雪间再也没有踏出宗门一步。
巫长月和系统绑定后接到的首个任务，就是帮郁雪间挡下来自同门的谋害。
不是陷害，是谋害。
那些人发了疯的想要将郁雪间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抹去。因为他天赋奇高，因为他在宗门乃至整个修真界声名鹊起，因为老宗主随时都可能正式将天衍宗交到他手上。
——从争权夺利这点上来说，高高在上远离尘世的修真界，跟凡间界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
郁雪间原本会被同门算计，修为倒退数十年，且未来不能寸进。在宗门内空挂着长老的名号，安静而沉默的，无声等待着和云慕远的相遇。他原本就是惊艳才绝之人，兼之心性坚韧，修为倒退也不至于一蹶不振，可毕竟不一样。
那些人会光明正大的讨论，会装模作样的去感叹，会说郁雪间当年何其耀眼，可惜天妒英才，竟沦落到这般模样。
这样令人作呕的惺惺作态，郁雪间不在意。但天道不忍，它如何能狠下心，去看郁雪间受此等折辱。
“明白明白。”当年听完任务要求之后，巫长月点点头，笑眯眯的说道，“美强惨虽然很令人喜欢，但只有美和强，不惨岂不是更好么？我完全懂得金主爸爸的意思。”
事实上，她也不仅仅是嘴上说说而已。
巫长月确实做到了，郁雪间仍然被同门算计，却没有再变成原本那样的惨痛结局。接下来的路他走的骄傲而一帆风顺，是现如今修真界几乎所有的剑修想要与之比肩、想要追上的目标。
她积极而努力的，阻止了原本要发生的惨剧。虽然说，最后付出的代价有些惨痛。
——结果现在却变成了这个风干咸鱼的样子。
系统恨恨的磨了磨自己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牙，有点恨铁不成钢。他原本觉得如果可以的话，也许可以跟巫长月签个长期的契约，等她在原本的世界死去后，继续和他一起工作。
当然，这是原本的想法。从巫长月暴露她杠精本性开始，系统就熄灭了这个念头。他希望自己还能再活五百年，不想被宿主气的英年早逝。
回忆停止在这里，系统乱七八糟的嘀咕完，重新把注意力落在宿主身上。
宿主倚着窗，微合眼眸，乌黑长发松松的垂下来，从远处拂过的微风轻轻的扬起她颊边几缕发丝。巫长月不说话的时候，这张青涩未褪的少女面容，看起来文静秀丽，倒还有几分赏心悦目可言。
系统的心情越发复杂，介于看着孩子长大的老父亲，和我的孩子长大后为什么就成了咸鱼之间。恨不得倒带回去看看哪里出了问题，再纠正一下当时命运走向的岔路口。
原本还在昏昏欲睡的巫长月突然一个激灵，突兀地睁开眼睛，毫无睡意的起身，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
“你在想什么？”她揉了揉自己的脸，警惕的问道，“我怎么觉得毛毛的。”
【……】
这种时候倒是挺警觉的。
【我在心里骂你。】系统心平气和的问道，【你要听现场吗？】
“可免了吧。”
巫长月撇撇嘴，看起来也不知道信没信系统随口乱说的理由。她看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小小的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懒腰，像是走完什么必要的启动流程一样，神采奕奕的站起来。
“走，去藏书阁。”
【刚才不是还说里面地图都能背下来了，再去就要吐了么？】系统很是无语。
“嗐，你还能因为再去学校就要吐了，就不去上学了么？”巫长月反过来正正经经的教育他，“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总是要去做一些明明不想做却非做不可的事情。”
【我不是人，谢谢。】
“噢。”
巫长月发出毫无感情的恍然大悟的声音，推开藏书阁的门。
同她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样，里面烛火从最近的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外到内，依次一个一个的亮起来。将原本幽深黑暗的藏书阁，照的处处通火通明，宛若白昼。
林立的书架中间，桌上的烛台静静的燃烧着，那小小一撮烛火摇曳不定，连带着落在书架上的影子也跟一并影影灼灼，拉扯着，时大时小。
巫长月扶了扶鼻梁上不存在的眼镜，拖开椅子坐下，翻开手里厚厚的书。
“你知道我觉得自己现在像是什么吗？”她跟系统说，“我觉得自己像是在给学生补课的老师，还是因为要还家长的人情，所以莫得工资的那种。”
“关键是这学生本来聪明的不得了，偏偏不肯努力，非要人摁着他的头来学才行。”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委婉的说道，【你戏是不是有点多。】
【——但没工资是真的。】
巫长月：“淦。”
生气。
系统指出真相的结果，就是直到云慕远过来，巫长月脸上的神情还是有点郁郁的。
“是谁惹你不高兴了？”云慕远敏锐的察觉到这点，并且直接问了出来。
巫长月摇摇头。
“没有。”她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觉得自己说没有可能会像是在撒谎，就补充道，“只是觉得有一点无聊。”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云慕远想了想，也说道：“天天呆在这里看书，确实会觉得无趣。”
虽然之前说了很多遍。
但此时巫长月撑着脸颊，看着云慕远，心想，真的太天真了。这样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的性格，怎么去面对以后的风风雨雨呢？
【他又不是傻子。】
系统反驳。
可是你看他这样，跟个傻子有什么区别！巫长月内心正拍着桌子跟系统争执，面上看了看云慕远，对上少年琥珀色的清亮眼眸，本能的抿嘴笑了一下。
“如果二丫觉得无聊的话。”云慕远蛮认真的想了想，提议道，“我去问问长老，可不可以让我们下山去玩。”
“……不用这么慎重的，天衍宗又不是那么死板的宗门。”巫长月就心情很复杂的说道，“宗门里弟子可以申请下山，跟师长说一声就好。每隔几年宗门也会特地放门内弟子外出去各处游历的。”
云慕远怔了怔，神情看起来比她更加复杂：“二丫竟然了解的这么清楚么？”
巫长月茫然的眨眨眼睛。
这些难道是需要特别去打听的事情么？不会吧。因为云慕远的表情太过微妙，她一时语塞，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才好。
“……果然。”巫长月半晌没有说话，也不知道云慕远脑子里想到了什么，微微叹了口气，看着她的眼神越发纠结难言，“你真的很喜欢天衍宗啊。”
巫长月还能说什么，只能微微一笑，接着点头再点头，表示你猜的没错。
并不算在意外，云慕远看了女孩一会儿，伸出了手，沉默的摸了摸她的头发。
【造孽哟。】
系统幽幽的冒了出来，没头没脑的说道。
【真是太罪恶了。】
巫长月：……？
大概是又下载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软件把自己搞中毒了吧。巫长月很快给系统这突兀又莫名其妙的发言下了定论，反正不管系统说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总之他就是中病毒了。
混不在意的想着，巫长月轻轻咳了一声，垂眼看了看自己才翻了一小半的书，刚才的事情一打岔，她都忘了自己之前看到哪里、准备让云慕远学哪些东西了。
她踌躇着，犹豫不决的往前翻了两三页，大略看了看，指尖又捏起一页，正准备再往前翻的时候，云慕远忽然开口。
“我在那位前辈的手札上面，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术法。”
少年温和的笑着，琥珀色的眸中显出几分隐隐的期待，他似乎有些紧张，但还是认真的对巫长月说道。
“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的。”
——天道啊。
巫长月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想道。她都听见了什么？云慕远居然主动说要演示法术，难道他终于感受到了我的殷切期盼，要开始自学成才了吗？
“什么法术？”
短暂到仿佛不存在的沉默后，女孩眼睛亮闪闪的看着他，略为矜持的问道。
云慕远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到巫长月眼前，然后当着她的面，啪得打了个响指。
似乎有几缕细碎的星芒伴随着金色的雾气在空气中出现，又如烟般淡去了。
下一瞬，颜色深沉的桌面上，生出几根青翠的嫩芽。嫩芽抽长、拔高身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成几朵完整的花苞，又缓缓绽放成最灿烂的模样。
巫长月：“——！”
她眼底切切实实的出现了惊讶的情绪。
仿佛确定了观赏着已经看清了这令人惊艳的一幕，短暂的停滞后，盛开的花以最快的速度凋零、枯萎，萎靡俯趴在桌面上，随即消失的无影无踪。
桌上干干净净的，除了烛台和书本，什么都没有。
巫长月看着云慕远，用尽了毕生的演技，赞叹道：“是幻觉吗？好厉害！”
然后她满怀心酸的在心里跟系统哭诉。
——凭什么，为什么云慕远都可以完整的生出一朵花来，我就只能委屈巴巴的生出根小绿芽。
系统沉默了片刻。
【大概是因为，嗯，如果你非要找个理由，不肯承认真的是自己菜的话，那我们就只能说因为他是主角了吧？】
他顿了顿。
【这样说你会高兴一点吗？】
巫长月：科科。
那可真是高兴死了呢。
她蔫蔫的拒绝了跟系统继续沟通下去，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肉，再看向云慕远的时候，惊讶的发现少年人脸颊似乎有点红。
尽管他低着头，抿着嘴，好像很镇定的在看着手上的书。但是那点微微的不自然的红晕，还是透过白皙的脸颊，非常清晰的出现在别人的视线里面。
——大概是因为她的夸奖吧。
就算巫长月再缺心眼，这时候也能发现这件事。少年因为青梅无意间的赞叹而觉得害羞什么的，看起来是挺可爱的场景。
云慕远跟原主的感情真好啊。
别开目光，巫长月有点羞愧的跟系统说道。
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什么的，感情好是自然的。难怪云慕远在二丫吃下仙药却死去之后，会毫不犹豫的走上修仙之路，想要找出原因。
【……】
系统沉吟了几秒，总觉得这话好像哪里不对劲。但是仔细想想，又觉得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我还是觉得你的重点似乎没有找对。】
他这么跟宿主说。
没吧？宿主这么回答，满怀羞愧的站起身，抱着书准备离开这个地方冷静一下——不过主要还是让云慕远冷静冷静。
【真的有。】
系统很肯定的说道，但又有些奇怪的补充。
【就是说不太出来。】
“那就只能是——”巫长月懒洋洋的怼他，“你脑子短路了。”
【瞎扯，我们系统怎么可能会出现短路这种低级问题。】
系统不屑道。
巫长月懒得理这个自己才抓不到重点的系统，抱着书随意的在书架间穿梭着，准备再呆久一点。
她慢吞吞的走着，漫无目的的扫视着周围的书架，心想到底每任太上长老是要多无聊，才会搜集这么多不仅种类不同、从修为上来说，他们还基本用不上的书，而且全都分门别类认认真真的规整好了。
然后——巫长月并不算非常意外的，又看见了郁雪间。白发的修士背对着她，正认认真真的在打量书架上的书脊。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居然能碰见三次，也算是缘份。
在对方若有所觉的转过身，淡淡的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巫长月已经非常见怪不怪的，俯下/身，规规矩矩的朝他行了一礼。
“见过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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