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省大的新生运气好, 半个月的军训, 几乎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下雨。
9月14号,军训已经接近尾声, 早起雨就淅淅沥沥的,才训练了没两个钟头,雨水砸在看台顶棚上已经出了响声。
被逼无奈,连队上了看台坐着。
经管学院被分在看台最左边, 男生女生的队伍隔着一条行道,互相吼着唱军歌。
陶君坐在最外侧,身旁有一线水滴从顶棚边缘流下来,在地上溅起极细微的水花。
他看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想去接水, 刚刚伸出手,从后面来了一个人,腿正好撞在他手上。
“抱歉抱歉!”那人说。
陶君抬头, 看到是同班同学, 叫夏朝阳的。
夏朝阳人长得俊,性格也开朗,做事不沉闷也不至于太跳脱, 因此在班上人缘极好。
“没关系。”陶君淡淡地笑了笑。
两个人视线对上, 夏朝阳看清他的表情,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愣了一下。
头顶掉下来一滴水,夏朝阳条件反射地一眨眼,水滴正好落在他眼睑下。
就像他突然流了一滴泪。
陶君又再笑了一下, 垂下眼去,夏朝阳慌忙撇开目光,随手在脸上抹了一下,朝着台阶下面走。
过了好一会儿,陶君悠悠地放远目光,看着他背影消失在球场边缘。
“陶君,军训完打篮球来不来?”有人在背后戳他一下。
“来啊。”陶君说。
晚上一群男生聚在篮球场,夏朝阳也在,有女生过来围观,笑说:“你们不嫌累?白天军训晚上军训,军训完还打篮球?”
“拜托,十□□岁哎!精力是挥霍不完的!”有男生笑着回应。
笑闹片刻,一群大小伙子上场去挥霍用不完的精力,下场时已经全被汗水泡住,有班上的女生抱水过来分发,没想到少算了一瓶,分到陶君跟前正好没了。
那女生腼腆地低头,说:“我现在去买,你要一起去吗?”
话说到这里,恰巧站在旁边的夏朝阳轻咳一下,忽然把手里的水递过来:“陶君,给你,我带了水杯。”
陶君接过来,冲女生笑笑:“谢谢。”
等姑娘说完话走开,他转头看夏朝阳,夏朝阳一脸平静,而后冲他笑了一下。
有人过来搭陶君的背:“妈哟陶君,看着你文文雅雅的,出手能不能别这么猛?三分哐当哐当地砸,砸得我心砰砰砰——”
众人哄笑起来。
“还行。”陶君笑应。
琢磨着再不回去该熄灯了,大家一起回寝室。路上陶君的室友抱怨:“好烦,我们寝室浴室水龙头坏了,连凉水都没有。”
“去我们寝室洗呗。”立马有人应。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夏朝阳问陶君:“你去我们寝室洗?”
陶君点头:“好啊,谢谢。”
即便是在夏朝阳寝室洗过一回澡,双方依然不算太熟。
陶君好像跟谁都一样,始终保持着不咸不淡的关系,凑在一起能说笑,不凑在一起也无所谓。
转眼军训完毕,新生开始上课,有一门学分为4的必修让课后分小组,刚刚一下课,陶君的室友一手拽了夏朝阳,一手拉着陶君:“我们仨我们仨,我们仨组队!”
中间隔了一排的两个人对视一眼,点点头。
课程需要实地调研,三个人最后商量了一下,定在国庆节前一天去临市。没想到临出发前一晚,陶君的室友突然说家里有事让提前回家,事情于是落到了夏朝阳和陶君头上。
第二天一大早出发,坐在班车上,车子驶上高速,陶君坐在窗边闭目养神,快要睡着的时候,有人朝他耳朵里塞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
他半眯着眼,转头,看到夏朝阳耳朵里塞着一只耳机,另一只在自己这边。
耳机里是一首《Spiritual》。
“日出了。”夏朝阳笑着对他说。
陶君一愣,转头看窗外,东方的天边正好红了一线,看了一会儿,他笑起来。
“你国庆节要回家吗?”晚上做完事回到宾馆,夏朝阳问。
陶君应:“要回,我弟一个人在家。”
夏朝阳笑:“你还有弟弟啊?我家就我一个。”
陶君脸上的笑忽然就真切起来,不是平时那种淡的远的,是带了些骄傲的,整个人看上去倏地就鲜活了。
他说:“一个脾气很怪的小坏蛋,叫陶令。才上初二,平时都在学校,但是放假这么长时间,我不在家不行。就算明天不回后天也得回。”
“你爸妈在家啊担心什么?”夏朝阳随口说。
陶君低头理睡衣,平静地应:“我没有爸妈。”
夏朝阳猛地一愣,好半晌才说:“对不起。”
陶君眯着眼笑:“没关系。”
晚上各自睡在自己床上,夏朝阳平时看不出来,其实有时话也挺多,他问一句陶君答一句的,竟然渐渐就聊到了半夜。
陶君睡过去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以后想换专业学历史。”
“好啊。”陶君迷迷糊糊地应。
国庆节之后回到学校,夏朝阳给班上男生都带了吃的,又另外给陶君准备了一个盒子:“你尝尝,我妈炒的牛肉,可好吃,是从藏区弄回来的肉,口感跟外面不太像。”
说这话的时候,两个人在宿舍楼最顶层的楼梯间,陶君笑:“怎么?还给我开小灶啊?”
夏朝阳“嗯”了一声:“你吃完,要不等下回寝室就没了。”
陶君一时语塞,看着面前满满一盒牛肉,最后表情难言地吐出一句:“我是猪吗?”
夏朝阳闻言笑起来,想也没想,直接上手捏了捏他脸。
这动作一出,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静了。
陶君抬眼瞅他,夏朝阳喉结不自在地滚动一下,放开手,说:“吃不完没关系,我们俩一起吃。”
陶君眼睛弯成月牙,嘴角一抿,戏谑道:“你早说你想吃呗。”
夏朝阳一时看他看呆了,心里有些惊讶,既是惊讶他说的话,也是惊讶他这样生动的表情。
“只有一双筷子怎么吃?”陶君低头。
夏朝阳想说“你喂我”,却没敢说出口。
陶君叹一口气,夹起一块肉,玩笑着说:“看在你给我带肉的份儿上,大少爷来,我喂你。”
两个人就着一双筷子吃了大半盒牛肉,最后离开楼梯间,盒子筷子被夏朝阳带回了寝室。
很久以后陶君问起过那半盒子肉,夏朝阳答:“你碰过的东西不想给别人碰,第二天我都偷偷吃掉了。”
陶君好笑:“傻不傻你?”
夏朝阳将他的手揣在怀里暖着:“我傻你就不要我了吗?”
“你才不傻呢,”陶君笑说,“最傻的是我。”
夏朝阳笑,低头吻他,陶君闭着眼睛,手从他胸口抚上去,摸到他的侧颈动脉,那么有力。
说回国庆节之后,陶君跟夏朝阳越走越近,不过这种近也只能止步于不谈私事的线上,比其他人跟陶君近,但是离真正的陶君却又隔着磨砂玻璃。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走着,转眼大一过了半学期,学校的木芙蓉渐渐盛开变色,是很清雅的秋天。
有一天一起去图书馆,路上夏朝阳突然说:“我觉得你好像秋天。”
“嗯?”陶君随口应。
夏朝阳:“不知道,说不出来,但是我喜欢秋天。我觉得你跟秋天特别像。”
陶君侧头看他半晌,夏朝阳好似未曾发觉这话有什么不妥,只是如常地笑看着他。
半晌陶君垂下眼,再次放远视线时,看到一树木芙蓉开得茂盛,笑了笑。
这是他十九岁的生日,阳历和阴历重合在一天,那个温和开朗又好看的大男生说他像秋天。
大一下学期,春末夏初,学校里樱花落尽,枝叶繁茂。
陶君跟室友一起去学校外面吃饭,在路上碰到一个女人追着一个男人跑,大声嚷着“小偷”。
在身边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男人从旁边掠过,街上喇叭声震天,陶君眼疾手快,猛地拽住了男人的胳膊。
拉扯之间,男人从兜里掏出一把刀,狠狠划向陶君,陶君避让不及,手臂顿时见了血。
而后他咬着牙,一脚踹飞了男人的小刀,周围人一拥而上把人制住。
饭还没吃,人直接去了校医院急诊室。
刚刚包扎好伤口,室友去帮忙交钱,陶君坐在诊室外的椅子上,外面突然忙慌慌跑进来一个人。
他张嘴还没喊出声,夏朝阳已经红着眼睛跪在他身前,一把抱住他,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幸好时间太晚,四下无人,要不这场景怎么看怎么怪异。
陶君被抱得太紧,怔愣半晌,在夏朝阳背上拍了拍:“你干嘛?这架势,弄得我要命不久矣一样。”
夏朝阳这才放开他,将他整个人检查了一遍,看到只有手臂上稍稍包扎过,松下一口气。
交钱的室友终于回来,看到夏朝阳,诧异地问:“朝阳你怎么了?”
陶君眉梢不经意地一挑,听到他平静地说:“沙眼病犯了。”
噗一声,陶君笑了起来,随即越笑越大声,笑得夏朝阳几乎坐不住,室友立在旁边直挠头。
晚上一起散步,走到湖边没有灯光的僻静处,夏朝阳一把拉住陶君,哑着嗓子喊:“陶君。”
“嗯?”陶君应了。
夏朝阳深呼吸几下,说:“我……”
好半天没有下文,陶君开口:“你?”
“我,”夏朝阳咬牙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说,“我喜欢你。”
话一出口,他整个人立即绷紧,甚至屏住了呼吸,等了好一会儿,陶君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前。
“陶君,”夏朝阳急了,“你别把我当变态,我……”
“我知道。”陶君打断他。
夏朝阳愣了:“你知道?”
陶君笑:“我知道。”
夏朝阳还反应不过来:“你知道什么?”
陶君说:“你离我近一点。”
夏朝阳往前半步,跟他靠得更近了些。
陶君倾身仰头,嘴唇虚虚靠在他耳边,极轻声地说:“我什么都知道。”
不等夏朝阳反应,他已经侧过脸,唇在夏朝阳嘴角碰了一下。
“傻子。”陶君笑着退回来,让开些距离,看着在夜色里怔愣的夏朝阳。
夏朝阳再开口的时候带了鼻音:“陶君……”
陶君还是在笑:“我刚才是在想,你到底什么时候过来亲我,谁知道等半天你在那自说自话。”
夏朝阳也跟着笑起来,堪堪停下之后,略有些局促地说:“怕你会不理我。”
“现在还怕吗?”陶君歪着头看他。
夏朝阳一手搂住他腰,哑着嗓子说:“不怕了。”随即用自己的温润,轻颤着覆盖了陶君的两片薄唇。
陶君比夏朝阳小几个月,夏朝阳二十岁生日那天已经放了暑假,天气正当热。
这一天陶君早起,先把陶令送到了兴趣班,叮嘱他晚上锁好门窗,随即坐车,到了夏朝阳所在的槐市。
他来之前没跟夏朝阳说过,接到他的时候夏朝阳整个人都乐癫了,到了宾馆立马冲过来抱他,兴奋地将人托起来转圈圈,惹得陶君踹了他几脚。
两个人一起走了好些大街小巷,夏朝阳带着陶君钻老镇上的巷子,买小时候喜欢的玫瑰糕。
晚上回到宾馆,陶君笑问:“不回家会不会被妈妈骂?”
“我都二十岁了,比你大。”夏朝阳捏他下巴,“而且他们都不在家。”
“叫哥。”夏朝阳严肃地说。
陶君勾着嘴角:“不。”
任凭夏朝阳怎么软磨硬泡,陶君依然拒绝喊他哥。
夏朝阳一向拿他没办法,也就不说了,只是用手背在他脸上轻抚,问:“你怎么都晒不黑?”
陶君笑:“你不喜欢?”
夏朝阳一点点逼近他,低声说:“喜欢,喜欢得想把你吃掉。”
闹了一场,陶君先去洗澡,出来的时候夏朝阳正在接电话,对着那头说:“你们俩真烦,干脆真的分手算了。”
陶君自顾自擦头发,等他挂掉才问:“怎么?”
“我室友,跟他女朋友闹分手,每次都找我每次都找我,一个月得找三次!”夏朝阳忿忿。
陶君听完话沉默半天,忽然喊:“哥。”
夏朝阳一怔,随即笑起来,对着他张开双臂:“不是不叫吗?”
陶君扬着下巴:“今天你生日,反正我没带礼物,这就是生日礼物咯。”
夏朝阳将人拽过来抱住,在他怀里蹭脸:“不干。除非你亲我,十分钟不停的那种。”
笑了一会儿,陶君说:“我跟你说个事。”
夏朝阳听他口气慎重,收了玩笑的姿态,抬头看他:“嗯,你说。”
陶君:“你刚才说你室友经常跟他女朋友闹分手?”
“是啊。”夏朝阳说。
陶君跟着坐上床,捧着他的脸,说:“哥,你听好了,我跟你在一起,不管是闹矛盾也好,吵架也罢,甚至打起来都无所谓,但是你不要跟我说分手。”
夏朝阳眉心微微拧起来,是很认真在听他说话的表现。
“你要是跟我说分手,我绝对不会说不,但是你只有一次机会,要是真说了分手,在我这里没有从头再来这回事。”陶君用食指轻抚他嘴唇,低声说,“你知道我说到做到。”
话音落下,房间里沉寂半晌,夏朝阳点点头:“好。”
陶君笑笑,跪在床上倾身去吻夏朝阳,吻他这一生唯一喜欢上的男人,吻他十九岁时美妙的爱情。
表面漫不经心,却是用尽了所有力气。
夏朝阳的手那样稳当,牢牢托着他的背,所有爱抚都带着火星,最后将他整个人变成一把火,从里到外地燃透。
第二天起床是一个晴朗的天,陶君站在窗边拉开窗帘,看到远处橘红的一线。
他勾着嘴角,想起他们第一回共同的出行,也是这样明亮的日出前兆,耳机里放着《Spiritual》。
“小君。”夏朝阳在背后喊他。
陶君回头,看到那个人冲他张开双臂,满眼都是年轻蓬勃的爱意。
“哥。”陶君朝那怀抱走过去,笑着说,“早上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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