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罢问题,陶令笑了笑。
他思考着怎么用最简短的话来回答,拿手机的同时轻声说了一句:“闻清映,你真的太敏锐了。”
因为对方不能听说,陶令几乎没直接叫过他,此时“闻清映”三个字从嘴里经过,陶令忽然愣了一下。
这名字连在一起读的时候,嘴角似乎是微微上扬的。
有点像是在微笑。
他抬眼看闻清映。闻清映把手交叠着放在桌边,腰背挺直了又微微前倾,缓缓拧起眉,已经做出了好好听讲的准备。
陶令噗一下笑了:“你小学生吗坐这么端正?”
见他在说话,闻清映因而注视着他的唇,等他停下才看向他双眼,随即露出两颗虎牙来。
别胡乱朝别人笑啊!
心里有个声音在暴躁,才吼了一句就被陶令飞速按了下去,却还不甘心地嘟噜了两下。像是肥皂泡被戳碎,挣扎要溅出一点水渍。
陶令想了想,在手机上飞快打字:“是的,从巫术到扶乩是一个问题,从扶乩到道教的降真又是另一个问题,三者之间不能全然划等号。我那句总结只追求了简洁,用词不够严谨,是我的失误。”
他一边打字一边冲闻清映招招手,闻清映于是从对面挪到他旁边,轻轻侧身靠近了,一句一句地看着。
陶令的皮肤偏白,手指修长且骨节明晰,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此时指尖在屏幕上飞快跳跃着,他自己没意识到,在旁人看来却有一种熨帖的舒服观感。
很好看。
“所谓降真,即仙真下降人世,跟扶乩请神相对比,贴切的说法是二者的相似性非常强。巫术和扶乩中有些特殊形式,在中古道教中有类似的呈现。仙真下降,中间接受神诰的人被学者称作灵媒,如果把镜头对准灵媒,我们能随时发现萨满精神的存在。
除此而外,道教降真还跟其他古典传统有关系,比如《楚辞》中的人神交接传统,但是你说人神交接就不是巫术了吗?也不一定,很多人也把里面的东西看成巫术。
道经形成的过程很复杂,以上清经为例,经书最终成型,灵媒所在的修炼团体功不可没。不少研究都对准道经本身,其实修道者的精神状态也很重要。这些牵扯到了宗教经验学和宗教心理学的问题,宗教现象学用得上的理论就更多了。”
闻清映一行行看下来,视线在屏幕上滞留了好半天。
两个人的肩膀靠得很近,离挨着却差了那么一点点。陶令忽然转头,双方视线在咫尺之间相撞。
顿了两秒,陶令低头看手机。
闻清映似乎没有发现他这一瞬的异常,他眉头依然轻皱着,是在思考的模样。隔了一会儿,他伸手去拿桌边的白纸。
陶令坐在靠墙那一侧,闻清映这一动作,几乎将他整个人笼在了身前。
就像个拥抱。
对方衣服上的干净味道扑了面,是陌生牌子的柔顺剂留下来的,有些发暖的甜。
吸了一鼻子,陶令不由自主地屏了呼吸,转瞬发现了这一点,他轻咬一下牙,缓缓松开自己的气息。
闻清映一无所觉,已经开始在纸上写字:“对不起先生,我太笨了,看得似懂非懂。要是掰扯开来,巫术、扶乩、灵媒、萨满,每个都能成一个单独的研究领域吧?能写好多东西了。”
等他写完,陶令嘴角一勾,笑说:“你这声对不起我可当不起,这么聪明说自己笨,最讨厌你这种小孩儿了。”
同时拿过手机打字:“是啊,很多问题我也弄不清楚。隔行如隔山,精神病学什么的我只是个门外汉,用理论的时候斟酌很久都不能踏实。”
把先前的内容从头又看一遍,闻清映也拿出手机,写道:“先生,我看到书上说宗教是为了现世生活,你研究这些呢?也是为了过好现世生活吗?还是为了其他的什么?”
陶令手指本来在纸张上轻敲,此时节奏突然慢下来,半晌,他掀起眼尾,犹疑地看了闻清映一眼。
闻清映眨眨眼,不解其意。
陶令沉默,这话好像是在问他做这些事情有没有意义,很轻易就让人开始思考那生活有什么意义。
这不是第一回了,闻清映问的问题全在他的死结上。
有些事情根本无从说起,也无法表述,更何况是在丧失部分思考能力的当下。
陶令静了一会儿,自言自语了一句:“不,恰恰相反,我过不好我自己的生活。”
他说话没有对着闻清映,因而不算回应。
闻清映低着头,又在打字:“先生,我看你跟我讲这些的时候很开心,刚才有一下子,我觉得你好像只为说出来,不一定要求对方懂。这也许就是你研究这些的意义?”
陶令愣了一下:“兴许吧。”
闻清映弯弯眼睛,继续打字:“就算你不要求别人懂,但我还是会努力尝试去弄懂的。真的很有意思,谢谢先生。”
他表情诚挚,眉眼被灯光一照,看上去干净得不得了。
陶令忽然之间心生愧疚,好像先前那两秒的剧烈心跳是亵渎。
这想法却带得心脏再次狂跳了几下,最后他只得在暗自唾弃自己的同时,轻轻扬了一下嘴角。
跟闻清映交流本来就费时间些,说了没多少已经夜深。
第二天是星期六,陶令倒是不上班,只是惦记着花店还要开,然而几次试着要提都被打断,而且闻清映看上去实在是精神。
没一会儿闻清映再提笔,在纸上画了个圆,但是仔细一看,顶上却是没有闭合的。
图旁边写了“燕歌行”三个字,又标注了朝代。
看了陶令一眼,他飞快打字:“而且涉及传统的问题比较错综复杂是不是?完全的直线传承不可能,甚至连曲线都会是假象,也不会存在圆圈的情况,所以先不论中间夹杂的影响因素,从巫术到降真,再像也注定是不一样的东西。”
陶令饶有兴致地点点头,手心往上,做了个“请”的动作。
闻清映笑,手指接着跃动:“就好像魏文帝的《燕歌行》,本来刚开始是表现思妇怨旷的,但是慢慢地过渡,战场边疆被放大,在唐朝人那里就变成了边塞诗,到贾至时为巅峰,一点相思哀怨的痕迹都不剩。随后明朝有诗人复古,又开始以《燕歌行》写思妇征夫之情。这一古诗题的传承,看上去绕了一个圈,但是传统就算回归了也不能抹掉中间的波折,终究不是最开始的样子。”
“圆其实不是圆。”
“是啊,好像破镜无法重圆,人死不能复生。也不是,这比方不好。”陶令说,说完想起他听不见,于是闭口笑笑,真心诚意地鼓了鼓掌。
闻清映笑得很开心。
陶令想着他前前后后的行为举止,念及他跟人交流时透露出来的教养,总觉得这人不该被自己在花店里遇见。
想了想,他写:“你以前念的什么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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