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村东去二百里有个平凉府,自古便是东西交通要地,本朝立国后更是派人着重经营,如今早已是商贾云集,百业兴旺,虽处西北边陲之地,却也隐隐透着一派盛世繁荣。
平凉府历来鱼龙混杂,前些年又是与外族战事不断,长期以来养成了当地彪悍尚武的民风,镖局武馆之类在县城内遍地开花。其中最出名的一家,便是尚武街南头左手第三家的四海镖局。
四海镖局的总镖头姓林名晟,表字长青,四年前自父亲手里接过家业,几年来将个镖局打理的风生水起,蒸蒸日上,他本人也是武艺高强,豪爽仗义,如今虽不过而立之年,在当地却是声望极高。
黄昏时分,林晟正在后宅老母亲院子里坐着说话,有人来报说前头有个叫齐越的人来找。
“哦,当真是齐越?!”林晟一听,双手猛地一拍膝盖,大喜过望地站了起来,对着母亲苏氏笑道:“娘,齐家娘子的夫君来了,孩儿出去招待一下。”
“原来是恩人来了,我儿快去,莫怠慢了恩人。”苏氏急急站起来催着林晟,“赶紧派人去将齐家娘子请回来,叫你媳妇着人安排茶点宴席,好好儿地款待贵客!”
“娘,这个我自然知道,您就放心吧。”林晟对母亲施个礼,满面笑容地走了 。
要说齐越于林家有什么恩惠,还要从两年前说起。
前年秋天四海镖局接了笔大生意,要送一批珍贵的珠宝到延安府,由于事关重大,几个当家的商议之后决定走暗镖,由总镖头林晟带着镖局里的十几个好手办成贩杂货的商队,一路晓行夜宿,谨小慎微,却也不知如何走漏的风声,路上还是遇见了打劫的贼匪,被近百号人围困在一处山坳里,正走投无路之际恰得齐越路过出手相救,一行人总算是拼死逃了出来,不仅保住了珠宝,更重要的是保住了十几条人命。
这下子齐越成了四海镖局的大恩人,林晟自然对她千恩万谢,硬是屈膝行了大礼,并告知了齐越四海镖局的具体位置,千叮万嘱她日后一定来平凉寻自己,便带着手下又急匆匆上了路。林晟在四海镖局盼了两年,希望恩人能够上门,一来是有个报恩的机会,二来他喜欢极了齐越的身手,总想找机会跟她过几招,若是能有幸让她留在镖局,那自己当真是如虎添翼了。
前几日孙大娘祖孙三人带着齐越的亲笔书信寻了来,信中托他代为庇护一下家人,林晟一见真是大喜过望,哪里会有不乐意的道理,他亲自安排了府中最好的客房,又仔细嘱咐娘子将三人的衣食住行安排的妥帖周到,一心只待齐越上门。
齐越并不了解祝远,更不了解祝家的家事,她只知道于沈青筠来说,一座偌大的侯府里似乎并无亲情可言,如果有机会,祝远会毫不犹豫地杀了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齐越虽见惯了生死,却容不得沈青筠的安危有一丝闪失,她怕自己应付祝远时出了纰漏 ,思虑之中猛然想起两年前交的林晟这个朋友,便写了信,托陈敬林将祖孙三人送了来,她自己则留下来与祝远周旋。浮砚山的贼窝刚刚被端掉,祝远便迫不及待的班师回了肃州,似乎早就把沈青筠的事情忘在了脑后,祝远前脚刚走,齐越后脚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平凉府。
可惜,她来的不巧。
吩咐人上了果脯茶点,一番盛情寒暄之后,林晟告诉她,沈青筠今儿一大早就出门去了庆安堂,而孙大娘和豆豆则由人陪着逛街市去了,这边已经派了人去接,大约要过一会儿才能回来。
“庆安堂?”齐越疑惑皱眉,“听起来似一处医馆?”
“不错!”林晟抚掌大笑起来,“齐老弟果然是正人君子,深谙古人‘娶妻当娶贤’之说,谁又能想到弟妹她区区一介女流,竟是个杏林好手呢!”林晟说着,颇为赞赏地挑了挑大拇指。
齐越半是无奈半是自豪地笑笑,她来之前去见过已经回到家的陈敬林,听他眉飞色舞地说起过沈青筠拦棺救人的事儿,没想到如今自己的发妻竟然去医馆当起了坐堂大夫。
原来沈青筠初到平凉那日,正赶上城中有人出殡,送葬队伍哭的甚是凄惨悲凉,陈敬林好奇之下向路人打听,才知道去世之人乃是一年轻少妇,死因却是难产。
当地习俗,因难产而死之人是不得在家中停灵的,否则死者会化厉鬼纠缠家人 ,直到家破人亡。死者一咽气,家人虽然痛苦,也不得不将少妇装入早就备好的棺木抬往墓地,好好的一场喜事也就成了丧事。
正在众人唏嘘之际,沈青筠却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叫停送葬队伍,硬说产妇还活着,叫人家开棺!
这下子像是捅了马蜂窝,大街上顿时炸开了锅般吵嚷起来,死者家人以为她是故意闹事,若不是陈敬林舍命拦着,沈青筠少不得要挨上一顿拳脚了。
大约是因为夫妻情深,心存侥幸希望能真的出现奇迹,死者丈夫看沈青筠一味坚持,终于同意开棺让她一试。
沈青筠心里一喜,片刻不敢怠慢,忙忙地从随身的包袱里摸出一包银针,仔细观察过少妇的症状,捏起银针来找准小腹上几处穴位便扎了下去。
“呃……”随着沈青筠最后一针落下,挺着大肚子紧闭双眼躺在棺材里的少妇痛苦的呻|吟了一声,高高隆起的肚子不安分地动了起来。
“啊——真的活了!”周围响起一阵不可思议的惊叹。
少妇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她肚子里的孩子似乎终于等得不耐烦了,折腾地少妇连连喊痛。沈青筠赶紧退出来,把位置让给懂得接生的几个婆子,男人们自觉地面朝外围成一个圈子,将个棺材围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不一会儿,里面传来响亮地啼哭声,少妇当街产下一名白白胖胖的男婴!
因着这件事儿,沈青筠竟然成了平凉城内人人称颂的神医,打听得她暂住在四海镖局,居然日日都有人登门求诊,前天庆安堂的东家干脆亲自上门请她到自家医馆里坐诊,当起了一位女大夫,沈青筠居然也没有推辞,很是痛快地答应了。
“林兄,平凉繁华,小弟已等不及想要见识一番,顺路也去瞧瞧那庆安堂里是怎么个光景。”齐越略等了等,对沈青筠的思念在脑子里翻滚缠绕越发浓烈起来,又兼实在好奇沈青筠坐堂问诊的样子,真是片刻也等不得了,恨不得插上双翅直接飞到那庆安堂去。
齐越既开了口,身为东道主的林晟又怎能拒绝,赶紧吩咐人备马,亲自陪着齐越出了门。
庆安堂与四海镖局隔了两条街的距离,齐越有意将马速放得快些,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 庆安堂的门面很是气派,正对着临街大门的是抓药的柜台,柜台右边摆了三张八仙桌和六把扶手交椅,正是坐堂大夫们问诊的地方。
如今已是临近黄昏,约莫还有半个时辰就到了宵禁时刻,庆安堂门前仍然是人头攒动,交头接耳显得格外热闹。
“托弟妹的福,哈哈,这庆安堂真是起死回生了!”林晟手里马鞭一扬,指了指庆安堂内的人来人往。这庆安堂本也是平凉城内几十年的老字号了,没成想几个月前竟然医坏了人,东家吃了官司赔了许多银钱不说,最重要的是坏了名声,几个月内再也无人敢上门求医,当真是生意惨淡门可罗雀。后来这东家听说了沈青筠的事,也顾不得避忌她的女子身份,竟然打破世俗常规,将她请来成了坐堂大夫。幸亏当地民风开化淳朴,百姓更看重的是沈青筠起死回生的本事,不仅无人横加指责,反而都诚心诚意上门求医,避免了庆安堂惨淡收场的命运。
齐越下了马,缓缓地走到门口站定,眼睛瞧见端坐在扶手椅子里,低首写字的沈青筠时,一颗狂乱跳动的心居然奇迹般地安稳下来。
庆安堂打官司的时候,原本的几个坐堂大夫纷纷辞工不做了,如今还未找到新的,里头坐诊的也就沈青筠一个人,病患很多,她的脸上却始终挂着浅笑,细白的手指搭在病人腕间,轻柔温软的嗓音仔细询问着病情,时而凝眉沉思,时而低头奋笔疾书,那模样,叫齐越看呆了眼。
沈青筠的脸色并不是很好,许是接连劳累了一整天的缘故,她神色中带着些淡淡的疲倦,但是眉目之间流动的那股子自信昂扬的神采,却是齐越所不曾见过的。
齐越被深深地触动了。她爱她,怜她,护她,许是扮男子扮的太久,居然也习惯性地养成了男子的思维,总是自以为是地站在她面前为她遮风挡雨,保她衣食周全,却忘了走进她心底真切地问一问,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
在那朱门高墙里,面对各种心机算计,她坚持跟着母亲潜心学医,到了陈家村生活艰难忙碌,她更是勤习医术,在剿匪的大营里,甚至为了一本医书差点被祝远一剑伤了性命。
齐越不能再想下去了,她抿了抿唇,自怀里掏出火折子来,三两步走过去将八仙桌上的一根短蜡点亮起来,往沈青筠脸前送了送。
“天色已暗,沈大夫保重身子,别伤了眼睛。”声音温柔怜爱。
沈青筠手中的笔猛然顿住,摊开的药方子上晕染开一团黑乎乎的墨迹。她惊喜地抬起头来对上一张朝思暮想的脸,闪着点点星光的眼睛瞬间弯成了可爱的月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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