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荀最终同意了齐喻过继之事。
此事关系到齐氏宗族嫡系长房的子嗣,族内极为看重,管事们不得不慎重考虑,有人提出齐进尚且年轻,虽说身子病弱了些,至今膝下也无儿女,但也从没听说过他身子虚弱到会影响子嗣的,再者说,外人看来,齐喻总是齐越的嫡长子,且还是公主所出,身份非同一般,即便要过继一个儿子给齐进,完全可以等日后有了其他子嗣再过继不迟。
因为长辈们有些犹豫不决,齐进只得另想办法说服他们,此事也就暂时被耽搁了下来。
经过这几日的“调养”,齐越总算能光明正大的出屋了,用过早膳,沈青筠陪着她在花园里散步,正赶上豆豆不用上学,自己乖乖地完成了学堂里师父留下的课业,领了齐喻一起寻过来。
沈青筠先瞧见了,隔了花丛远远地招呼两个孩子过来。豆豆闻声,脸上扬起欢快的笑,拉了齐喻的手,兴奋地跑过去。
“慢着些,小心摔了。”沈青筠宠溺的看着两个孩子,待他们跑到近前,赶紧一手扶住一个,嗔怪地对豆豆道:“跑这么快做什么呀,莽莽撞撞的,喻哥儿还小呢,摔了他怎么办?”
豆豆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又俏皮地吐吐舌头,开口甜甜地唤了一声“爹爹娘亲”,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
齐喻躲在哥哥身后,微微低着头,有些不安地玩着自己的手指,时不时地偷偷抬眼瞧一瞧齐越,又赶紧地把目光收回来,看起来颇有些局促害羞。
沈青筠轻轻拽了下齐越的衣服下摆。
齐越轻咳一声,慢慢地蹲到齐喻面前,眼睛里满是柔软的疼惜,她伸手抚了抚齐喻的后颈,嘴角虽是挂着淡淡笑容,心里却是又酸又疼,此子何辜啊!
感觉到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抚在自己后颈上,齐喻小小的身体颤了两颤,他拘谨地扭着小手,虽说有些不习惯这样的触碰,他心底却一直渴望能与“爹爹”亲近一些,长长的睫毛忽闪几下,小脸上隐现的梨涡盛满了雀跃。
齐越站起来,抬头瞧了瞧湛蓝的天空,开口吩咐常青:“去我屋里把前几日扎的纸鸢拿过来。”
常青当然知道,前些天齐越闷在屋里养病,吩咐他送了竹骨和宣纸进来,费了许多功夫扎成一只极威风精致的纸鸢,他闻听齐越吩咐,答应一声,赶紧小跑着去了。
豆豆一听“纸鸢”二字,眼睛早就亮了,兴奋地扯了齐越的袖子,一叠声地道:“爹爹爹爹,我们今天要放纸鸢吗?”
“是啊。”
“是像爹爹一样大的雄鹰吗?”
齐越继续点头,“是啊。”
“哇——”豆豆惊呼一声,兴奋地有些手舞足蹈起来。初至太原府时,齐越曾答应扎一只雄鹰纸鸢带他一起放的,这些日子豆豆一直翘首以盼,他就知道,爹爹不会胡乱哄他的!
常青很快将纸鸢取了来,墨竹为骨,熟宣为皮,一只巨大的雄鹰展翅翱翔,栩栩如生。
豆豆“哇哇”的惊呼几声,就连齐喻的眼睛也是闪闪发亮,仰头瞧着这只比他们还要高上许多的纸鸢,很是兴奋期待的模样。
齐越笑眯眯地自常青手里将纸鸢接过来,侧身又对上了一旁沈青筠担忧地目光,她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她的顾虑,宽慰笑道:“筠儿,我只是伤重不能练武,并没有变成残废,偶尔跑跑跳跳总是可以的。”
“爹爹快点儿!”豆豆用力拉了拉齐越的衣裳,迫不及待地催促。
齐越腾出一只手将长衫的下摆别进腰带里,左手执了线轴,右手将纸鸢高高擎起,轻喝一声道:“嘉儿喻儿,看好了——”余音未消,人已向前飞跑而去。
“爹爹爹爹——”豆豆和齐喻大呼小叫地拍着小手,一边踉踉跄跄地迈着小腿尽力往前跟,一边又跳又笑地仰头瞧着渐渐飞升起来的神气的大雄鹰,银铃般的童音欢快地洒满了花园,沈青筠跟在后头又气又无奈,一叠声招呼两个孩子慢些跑,一边吩咐后头的下人赶紧跟上,豆豆自小摔摔打打倒是惯了,齐喻可是货真价实的天潢贵胄,王子皇孙,若是真有个什么磕碰,四下里可是不好交代的。
齐喻身边的奶娘婆子们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一时间个个儿急的大呼小叫,一口一个“喻哥儿慢些”“喻哥儿莫跑”,混上豆豆和齐喻的笑闹声,外面听起来,这后花园里倒是好一番人仰马翻的热闹场景。
廖修远静静地站在不起眼的廊角,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他的眼睛在齐越身上停驻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凝转到小小的齐喻身上,目光闪烁,流露出许多情绪。
齐越是不太懂得放纸鸢的。她幼年的时光总是被无穷无尽的课业填满,犹记得儿时在书房里埋头苦读,窗外偶尔传来的兄弟们的奔跑嬉笑声,羡慕地站在窗边望出去,湛蓝的天际自在翱翔的几只纸鸢,总是让小小的她充满了无尽的向往。她也曾偷偷地避开师父和母亲的眼线,央齐进教她扎纸鸢,纸鸢扎成了,却从来没有机会可以亲手放一次。这一只雄鹰身形颇大,本就不易操控,齐越废了好一番功夫,纸鸢才稳稳地飞到空中去。
豆豆兴奋不已地自齐越手中将线轴接过来,大眼睛里满是跃跃欲试的激动,齐喻站在一旁紧紧盯着豆豆手中的线轴,眼中满是羡慕。
“弟弟,给你放吧。”豆豆一瞬挣扎,转而毫不犹豫地将线轴递给齐喻,稚嫩的小脸上满是对幼弟的爱护与担当。
齐越见豆豆如此,颇感欣慰的笑了笑,嘱咐常青好生看顾两个孩子,自己走到沈青筠身边来,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拭了拭额上的薄汗,却听沈青筠淡淡地道:“长公主府的廖长史想要见你。”
“嗯?”齐越意外地挑眉,顺着沈青筠的目光望过去,仔细辨认了下,颇感为难的抿了下唇角。
“去吧,人等了好一会儿了,怕是有什么要紧事。”沈青筠神情略显疲惫。
齐越惭愧地低了头,“筠儿与我一起。”
廖修远被引到偏厅时,齐越已经换过衣裳,正静静地坐在椅子里喝茶。沈青筠坐在她的左手边,略显出几分不自在来。
“臣廖修远拜见驸马殿下。”廖修远弯腰行礼,动作恭谨,神情语气却丝毫不显谦卑。
“免了。”齐越搁了茶碗,眼睛在廖修远身上淡淡扫过,只见此人面皮白皙,眉眼清华,一张俊脸半含忧郁,头戴白玉冠,身上穿一件半旧的象牙色莲花穿枝纹纱衫,腰上系一条玉色织锦丝绦,整个人看起来清爽文雅,气质出众。
这样的打扮,似乎不像是个一般的长史。齐越不禁有些好奇起来,总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感受到齐越探究的目光,廖修远倒是坦然的笑笑,“驸马贵人事忙,许是不记得了。当年在京城九善堂,臣曾与驸马有过一面之缘。”
齐越恍然大悟。九善堂是京城最有名的素菜馆,当年自己奉召入京尚主,的确曾受邀去过一回。她微眯起眼睛仔细回忆了一下往事,不由一呆,看廖修远的眼神充满意外,“你……”倘若自己记得不错,这廖修远乃是蜀国公府的长房嫡孙,名门之后,他不仅生的一表人才,而且才华横溢,博览群书,被誉为“京城第一才子”,怎么竟这般屈尊成了公主府的长史?“
廖修远显然没有心思去解答齐越的疑惑,单刀直入地道:“公主殿下近日身子抱恙,却一直不肯进汤药,臣想请驸马过府一劝。”
齐越一听,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
“驸马,整整两日了,殿下她水米难进,更不肯沾半点汤药,臣等苦求无果,只得请驸马移步劝一劝。”提到李荀,廖修远再不见了云淡风轻的模样,眼中露出难以掩饰的急切不安来。
齐越为难又尴尬地抿了下唇,“她不肯喝药,我能有什么办法?难得她会听我的么?你该去庆城公主府……”
“臣昨日已经去请过大长公主,大长公主直接让人……”廖修远猛地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措辞,“大长公主命人给殿下强行喂了一碗药,谁知……殿下她眨眼间就全部吐了出来。”廖修远声音低沉,似是在努力压抑着情绪。
听说李颜竟然命人给李荀灌药,齐越心头惊的一跳,转瞬也就释然,她那样狠心的人,给人灌药算的什么?
见齐越沉默不语,廖修远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冷,“驸马,在其位谋其政!无论如何,您总是殿下夫君。”说到“夫君”二字,他竟然有些咬牙切齿的神色,“发妻抱恙,于情于理,您都该去一趟的。”
“放肆!”齐越冷斥一声,“该做什么,用的着你教我吗?”
“阿越。”沈青筠及时开腔,“你去吧。”
“筠儿……”
“去吧,殿下身体要紧,有什么,待你回来再说。”
“我……”
“不碍的,她是君你是臣,她是妻你是夫,阿越倘若不去,便成了不忠不义之人,会受人指摘的。我去瞧瞧两个孩子,在家等你回来。”言罢,沈青筠起身便走,留给齐越一个单弱娇小的背影。
舞阳公主府,李荀正半倚在床头,睁着眼睛发呆,旁边的矮几上搁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几乎已经看不见冒出的白气,显然被主人冷落已久。
守在寝殿外的下人们显然是挡不住齐越的,只闻一阵铿锵的脚步声响,内室的红漆雕花木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齐越闪身走了进来。
李荀懒懒地瞥她一眼,又疲惫地转开眼睛,竟然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
“为什么不肯喝药?”齐越一反往日礼数周到的样子,连简单的问安都没有,直接走到床边来,居高临下的看着李荀憔悴苍白的脸。
李荀的长眉微微拢起,漂亮的桃花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出去。”
“你喝了药我便走。”
李荀冷冷一笑,“本宫身为公主,连拒绝喝药的权力都没有?”
齐越攥攥拳头,努力地让自己将语气放软些,“殿下身子要紧,喝了药,身子康健了,才有力气处理诸多烦恼啊。”
“本宫的身子,用不着你操心,你只管照顾好你的‘筠儿’便是了。”
齐越深吸口气,“殿下,你到底想怎样?不是说好的,往事已矣,喻哥儿过继的事儿你也点了头,臣还以为,您已经想通了。”
“想通?想通什么?齐冲,本宫念你舍身救我,过往一切便不再追究,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等皇兄恩准和离的诏书一到,你我便再无干系,你……只管与你的筠儿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要再踏进我公主府半步!”
“殿下,你何必这样自苦?”齐越苦涩地叹口气,一眼瞥见矮几上的药汁,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不是来吵架的,只得轻轻地坐到床边来,收敛起心头莫名的火气,目光温柔地哄道:“殿下喝药吧,好不好?不要闹孩子脾气,臣只希望您能好好的。”
上一次,她这般温柔的坐在床头哄着自己喝药,还是几年前,那会儿,她还是他,是自己心中可以相伴一生的良人……往事不期而至地涌上心头,李荀只觉心痛如绞,眼圈刷的一下便红了。
齐越见她沉默不语,只当她是应了,开了门吩咐人送一碗新煎的药进来,站在旁边瞧着李荀一口一口将一碗药喝的见了底,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着几个伺候李荀进药的侍女手脚麻利地收了碗行礼告退,齐越犹豫下,试探地道:“殿下可知廖修远?”
“嗯?他似乎是本宫府里新晋的长史。”见齐越三言两语便驱散了自己连日来心头的纠结,李荀这会儿心里正别扭着,听齐越这般莫名的一问,并没有心思多想。
“殿下可知他除了是您的长史,还是蜀国公嫡孙,京城第一才子?”
“嗯?”李荀挑眉诧异,“这个本宫倒是不知。”
“呵——”齐越短促地轻笑了声,眉毛扬了扬,似乎看起来心情不错。
“你笑什么?”李荀不悦地瞪过来。
“咳,没有,只是见殿下终于肯喝药了,臣心里高兴。”
此刻,一直候在寝殿外的廖修远见侍女们送了空的药碗出来,嘴角也挂起了一抹似喜似悲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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