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帝李桢二十四岁登极,至今已逾二载。虽说心里头装着先帝的削藩遗命,一日不敢惫懒,奈何他登极日浅,根基未稳,先帝埋下的棋局如今又是一盘溃败,如今要撼动晋王府这棵大树,无异于痴人说梦,这齐家七郎乃是战神齐衡之后,听说此人骁勇善战谋略过人,且还兼领着虎贲营统领,在众子弟中是极出色的,听说很得晋王青眼,如今既已无法在她的身份上做文章,倒不如顺水推舟,先卸掉晋王这一条臂膀,如此一来,其他人必会为世子之位你争我斗,说不准可以趁此拉拢几个人也未可知。
李桢打着这般一石二鸟的如意算盘,因此这圣旨上倒未曾对齐越有丝毫责备之言,反而对她的英勇报国嘉奖了一番,应李荀之请撤了齐越驸马都尉的头衔儿,转而又封了一个安乐侯的爵位,封邑却在远离晋地的江南一带。
接过圣旨撤了香案,晋王府照例要大设宴席款待来使。
此次来传旨之人身份尊贵,乃是皇帝亲叔,淳亲王李祈,随行的还有业王李检。
说起来,齐越与李颜和离,只算是皇族家事,李祈身兼宗人令之职,李桢派他来传旨倒也算合适,而业王李检,乃是先帝第三子,舞阳同父异母的兄长,听说幼时在宫中与李荀甚是亲厚,这次跟着一并来到太原,只当是一位慈爱的兄长来探望幼妹的。和离一事,虽是李荀主动提出,但是在他心里,许是认定齐越欺主罔上大不敬,自个儿的公主妹子受了天大的委屈,看齐越的眼神就带着若有似无的审视与敌意。
齐越只作不知,明面上该有的礼节一样都不少,说话谦卑,脸上的笑容清浅的恰到好处,敬酒之时,迎着李检锐利的眼神看过去,脸上笑容不变,深邃细长的眼睛里却多了几分玩味。
李检一窒,下一瞬却是怒从心起。他生来便是身份高贵的皇子,李桢即位后又被封为王爷,高高在上惯了的人,平生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这般无礼地看他。
齐越发觉了李检眼中的怒火,心头不由一哂,果然是李家人,骨子里的高傲,容不得旁人哪怕一丁点的冒犯呢!
李检当然不会蠢到当场发作,只能努力地咽下这小小的不快。毕竟,这是在太原城,晋王府。他此次来,可不是跟人斗气的,他有皇兄交托的国家大事要做!
一片推杯换盏歌舞升平声中,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李祈李检下榻之处就在王府内,前几日便已安排妥当,夜宴既罢,齐琛命人领了两位王爷下去安歇,自己推说身子疲惫去了后殿,只派了众多子孙前去相送。
这边厢一番打躬作揖的目送两人上了步撵,齐越正要举步回府,全晟急匆匆跑来,躬身一礼,“七爷,王爷让您过去一趟。”
齐越眉头轻皱,却不敢稍有怠慢。
齐琛已在后殿换过了常服,正斜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眉间隐隐地现出些疲态来。
“王祖父保重身体。”齐越进来,施礼问安。
齐琛缓慢地睁开眼睛,盯着齐越看了又看,眼中情绪很是复杂。
齐越心里开始打起了小鼓,琢磨着是不是自己装病的事儿泄露了出来,心里翻江倒海正盘算着如何应对,却听齐琛重重地叹了口气,“七郎,本王知道你心里诸多不满,但是——这几日,收起你的性子,这天下,毕竟还是姓李的。”
齐越心头“咯噔”一下,霎时却是安稳不少,恭顺低头道:“是。”
齐琛缓了一缓,语气平淡“本王听说,你带回来的民间女子沈氏,却是靖北侯祝威之女?”
齐越一惊,猛然抬起头看过去,却听齐琛不紧不慢地道:“如今你既已非驸马,沈氏又救过你的命,我齐家儿郎向来最是重情重义,如今,总该给人个名分。不过……”齐琛眉头微皱。
听这一番话,齐越心里正由惊转喜,听到齐琛突然皱眉停顿,心头不由一阵紧张,却又不敢显露出半分来,只得稍稍握了握拳,等着齐琛的下文。
“你是我齐家长房嫡出的孙儿,她一个侯府庶出之女是难以般配的。”齐琛右手食指轻轻敲打着膝盖,闭着眼睛的模样看起来似乎是一派漫不经心的悠然。
齐越一个呼吸间便闻弦知意,不由地喜上眉梢,庶出的女儿难以般配,言下之意,嫡出的自然是可以的了。显然,王祖父这是要自己到靖北侯府替筠儿争一个名分,若是天下皆知靖北侯嫡女嫁给了自己,祝威即便是上了四叔的船,恐怕也得被人给扔下来!想及此处,齐越不由心头一动,自己原本就有带了筠儿回一趟肃州的打算,这么一来,倒也算是一箭双雕了。她虽心中欢喜,面上却不曾现出半分来,只恭顺低头应声,“是,孙儿明白!”
“嗯。”齐琛满意点头,“靖北侯世子如今正在太原,想必此时正在你四叔府上做客,你抽空带了十一郎一起去拜会拜会。”
“王祖父放心,孙儿知道。”她忍不住有点幸灾乐祸地为齐征默哀,十一弟啊,看来你的好日子要到头喽……
齐越心情明快地出了后殿,两个小内侍一前一后地提了宫灯为她引路,见她心情好,前头那个满脸笑意,恭顺又讨巧地道:“奴婢给七爷道喜。”
“嗯?喜从何来?”齐越一扬眉,嘴角带着笑意,看起来竟颇有几分聊天的兴致。
后头那个赶紧接话,“奴婢听说今日圣旨来给七爷封了侯!七爷升了官,奴婢们自然要道喜。”
“封侯就是升官么?”
“侯爷总比镇国将军的爵高,当然是升官啦!”
“呵呵。”齐越温和地笑笑,你们俩怎么称呼?”
“奴婢李福。” “奴婢李贵。”二人一前一后地答。
齐越随手摘了身上挂着的一块玉佩递过去,“不错,名字取得好,嘴巴也甜,拿着去买酒喝吧。”
李福李贵一惊,随后便是喜不自禁。他们身为晋王寝殿的掌灯太监,地位低微,命如草芥,还从未有贵人这般温和地与他们说过话。他们向来听说七爷性子温和,待下人宽厚,今日斗胆多了两句嘴,没想到七爷出手竟这么大方,一时激动地跪地高呼道:“奴婢谢七爷赏!”
“行了,赶紧起来,你们回去吧。”
“奴婢送七爷到正大门。”
“不必,前头官道上灯亮着呢,早些回去当差吧。”
常青焦急地似个陀螺一般已经在正门外转了无数个圈子,若不是大理石铺就的地面结实,估计脚下早就被他碾出一个深坑来。他正搓着手左顾右盼,远远地瞧见齐越的身形,惊呼一声“七爷”,旋风一般迎上去。
齐越诧异,“做什么这般毛躁?”
常青的表情焦急又惶恐,话到嘴边又呐呐地不敢开口,“七爷……”
齐越心里一沉,脸上笑容尽收,“说!”
“方才府里来人说,夫人她不见了……”
“什么?!”齐越一惊,一双眼睛倏忽睁圆,“筠儿不见了?”转瞬想到这是在王府门口,不宜声张,握紧拳头敛了敛气息,大跨步走下台阶去,早有伺候的随从将马缰递过来,齐越一把扯过来抓在手里,扬鞭催马而去。
镇国将军府。
朱红的大门紧闭,黄铜的门环闪着若有似无的冷光,隔绝了外界的不怀好意的窥探。
大门内,数百盏大红灯笼挂满了院子,把一个偌大的前院照的亮如白昼,院子里乌压压地站了满地的人,一个个皆是束手而立,小心恭顺地连眼神都不敢斜一下,生怕一个不小心被人抓住了把柄,到时候就算是浑身长了嘴也说不清了。
堂堂的镇国将军府,竟然丢了夫人。虽说这个夫人是无名无分的,但任谁也看得出她在七爷心中不可撼动的地位,平日里谁也不敢轻慢了半分。七爷出府办事,夫人却丢了,倘若真论起来,做下人的却是个个都难逃干系。如今两位总管把阖府的下人都聚在前院里,一个一个地审,这百十号丫鬟仆人,既害怕又兴奋。怕的是万一夫人真的找不到,七爷震怒起来,自个儿要受牵连,喜的是总管发下话来,倘若有知情者提供了有用的线索,不仅可以发还卖身契,而且赏银千两。
如此巨大的诱惑,总会有人想起点儿什么的。
然而,一个时辰之后,还是毫无所获。沈青筠身边伺候的几个丫鬟,只说突然闻到一股异香,接着就是身子一麻,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齐越歪坐在正厅的椅子里,脸沉如水,冷眼瞧着两位总管一个一个审过各色各样的下人,捏了腰间荷包的右手越握越紧。其实她心里头明白,能这般随意地进出自己的将军府,且不被任何人察觉,掳走筠儿的定然不是一般的江湖宵小。可是,有理由这么做的人太多了,单说自己的叔伯兄弟们,就不知有多少人想抓住自己的这一条软肋呢!浓黑的长眉紧紧地纠起,若是两年前,自己想在这太原城找出一个人来,简直是易如反掌,可如今……当年,齐恒身边培养了一批忠心耿耿技艺精绝的暗卫,专门负责贴身保护他的安全,齐恒身故之后,齐琛便把这些人交到了齐越手上,有这些人在,行事自然方便不少,这些年倒是为她立了许许多多的功劳,可是后来齐越自个儿演了一出金蝉脱壳,这些暗卫,如今却是归齐进掌管了。
齐越当然不想去求齐进,可与筠儿的安危比起来,其他的,又算得什么呢?不过是两个呼吸之间,她便打定了主意。
深更半夜,齐进早已经睡下了,听下人通报说齐越来访,他心头猛然一沉,“呼”的坐了起来,以为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急匆匆披了件衣裳,发冠都来不及戴,便一路生风地奔到正厅里来,“七弟,可是出了什么事?”一路跑的太急,说话间有些微喘。
此情此景,齐越心中一动,只觉得某种柔软的情绪缓慢地浸润了眼眶,幼年时兄长疼爱自己的一幕幕猛然间跃入眼帘,显得自己近乎绝情的冷漠不过是一种孩子气的别扭。
“七弟,怎么了?”见她如此,齐进越发焦急,伸了手抢步上来,扶住她微晃的双肩,“七弟?”
齐越眨眨眼睛,努力敛去莫名的情绪,定了定神,强自压抑着心头的翻滚,涩声道:“三哥,筠儿不见了。”
“嗯?!”齐进一惊,怀疑自己听错,“七弟说什么?不见了?”
“嗯,今日我出府时还好好的呢,待我回去,便不见了,想是……被人掳了去。”
“什么?!被人掳了去?”齐进瞪大了眼睛,片刻之后,也就了然,脸色不由沉了下来,冷笑道:“好卑鄙的手段!在一个女人身上耍这些阴招……”
“三哥。”
“嗯?”
“如今无凭无据,我是真的没有法子了,你……能不能调派几个影卫给我?”
“七弟是想……”
“我想派人先去各府里探探,找找有没有线索。”
“好。”齐进毫无犹豫地点头,“稍后我便让他们到你府上听候差遣。”
“多谢三哥。”
“你我骨肉兄弟,七弟何苦说谢。”齐进顿一下,“七弟,舞阳公主府那边……你也打算派人么?”
齐越语气淡漠,“不,她的府里,我亲自去。”
齐进叹口气,“七弟,如今淳亲王和业王都还在太原府,你也……收敛下自个儿的性子。”
“好,三哥放心,我明白的。”齐越眯起眼睛,掩去其中狠辣的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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