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贤郡王府,外书房。
齐征低着头,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一双手笔直地垂在身侧,指尖有些微微的颤抖。他的左眼处一片青紫,嘴角也肿胀了起来,素白的长衫上印着几个灰扑扑的脚印,形容甚是狼狈。
齐东阳端坐在书案之后,冷眼瞧着跪在地上的儿子,一张脸上阴云密布,而他的心情,比他的脸色更要糟糕几分。
按理,他是嫡子,序齿又居长,应当是毫无争论的王位继承人,然而,如今却弄成这样一个局面,庶出的老四不仅与他一样封了郡王,在军政上多年来也是与他分庭抗礼,甚至有隐隐盖过他的架势……齐东阳闭了闭眼,缓缓地吐出胸中一口郁气。
齐衡是晋王的嫡长子,又天赋异禀,自幼文才武功卓然出色,他就像一颗耀眼的太阳,盖住了他所有兄弟的光芒,从来没有人怀疑,总有一天,他必将接替他父亲的位子,成为新的晋王。有这样一位耀眼的长兄在,齐东阳虽同为嫡出,长辈们对他的要求要松快的多,而且,他三岁时因一次意外落水,经过几番惊心动魄的救治才从鬼门关抢回一条小命,彼时老王妃尚且在世,便对这个嫡出的幼孙更加疼爱,纵得他性子乖张骄矜,并不很以读书习武为要,每年族中的考校成绩虽不至于垫底,但也绝谈不上优异。所以,他并不得他父亲的欢心。幸而有祖母疼惜,又有长兄维护,他也春风得意地长到了二十岁,直到长兄病故的噩耗从辽东传回来,他才惶惶然地意识到,他的天塌了一半。
经年之后,等到他从长兄突然病故的颓然中省过神来,才猛然发现,老四似乎已经代替了长兄的位置,成了兄弟里头最受父亲器重的人。他虽不很成器,也并不蠢笨,他知道老四为人阴鸷,又向来善于伪装,被他得了势,自个儿这个嫡出的兄长就成了绊脚石,不会得善终的。碰巧他又撞见了老四家的二郎带着一群小子在欺负病弱的三郎,长兄在时,这是绝没有的事情!
齐东阳犹如遭到当头棒喝,他从来都知道,世人惯来都是弱肉强食捧高踩低,如今长兄故去,是该他挺身而出来撑起一片天了。
然而,谈何容易,老四心思缜密,深沉擅谋略,他这个嫡出的兄长努力了这么多年,如今也不过是堪堪能与他比肩而已。
想至此,齐东阳不由地苦苦叹了口气,看了看依旧低垂着头跪在地上的儿子,心里一片涩然,不得不说,这个儿子,性子与年轻的他很是相像,而儿子的命运,又与他何其相似!他的喉头耸动了两下,瞧了瞧一左一右分坐两侧的齐进和齐越两个侄儿,都是这么单薄清瘦的身子,又都……他抿了抿唇,很有些无可奈何。
“王爷,宋先生到了。”门口有小厮进来秉事。
齐越知道这宋先生是三叔的心腹幕僚,方才叫了人去请,这便到了。她瞧了瞧齐东阳的脸色,起身替齐征求情,“王叔,既是要与宋先生议事,还是先叫十一弟起身吧。”齐征毕竟是这府里嫡出的公子,将来又指望着他能撑立门户,他这幅样子若是被门客瞧了去,总归不好。
齐东阳压抑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
齐越上前拍了拍齐征的肩膀,语气温和,“十一弟下去收拾收拾吧。”
齐征一大早被祖父呵斥了一顿,又被夺了差事,刚才又被父亲好一顿骂,身上还挨了几脚,他虽一声不吭,然而心中很有些忿然,他固然不该与老九动手,可总归是老九挑衅在先,为何自己要一再被责罚,老九却没事人一般?如今不知怎的,听得七哥这一声温和的关怀,愧悔懊恼的情绪竟然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来,弄得他眼圈微微的发热,下一瞬竟然自眼中滴下几滴泪来。是了,无论如何,他是辜负了七哥的信任与期望了,而七哥却没有什么怪罪之辞,竟然待自己一如既往的温和。想及此,齐征再也无颜面对他的七哥,咬咬牙站起身来,也不抬头,对着前面胡乱地作了作揖,逃也似的离了书房。
一见主子出来,齐征身边跟着的小厮们急忙迎上去接着。
“滚开!”齐征紧紧皱着眉头,不耐烦地喝骂了一声,径自往练武场去了。
齐家是行伍出身,勋贵世家,上到王府,下到各镇国将军府甚至族人们的私宅,都建有专供主人修习骑射的练武场,永贤郡王府的练武场东南角,还建有一座思过台。
这台子建有两层,底下一层一门两窗,简简单单一座屋子,摆满了各色兵器和备用的马具,上头一层没有修建屋舍,只立着四根朱漆的松木柱子,柱子上头用青瓦覆顶,可遮雨雪,不能挡风。里头的陈设更是简陋,只在中心位置摆着一架半人高的五扇屏风,上头用工整的小楷誊写了齐家的族规祖训,青石砖的地上摆了三张麻色的蒲团,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齐征上了台子,也不管那蒲团,只“噔”的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石砖地上,膝上传来一阵撞击的痛意,他咬了咬牙,再也忍不住心头的万般情绪,赶紧地低了头,大滴大滴的泪自眼中溢出来,“啪嗒啪嗒”地砸在了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日头早已升到了头顶,齐征早已热得满头大汗,他的衣衫,也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他正想抬手擦一下要流进眼睛里的汗水,只听得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响,他抿了抿唇,没有回头。
“十一弟。”来人嗓音柔和,语调轻缓,正是齐进。
他的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径自来到齐征身边,在蒲团上盘膝坐下,打开食盒的盖子,说道:“听跟在你身边的小子们说你还未进午饭,便送过来了。”说着,从食盒里拿出几样小菜摆在地上,又端了一碗冰镇的酸梅汤递过去,“来,先喝了这个解解暑气。”
齐征低着头,不接东西,也不说话。
齐进叹了口气,把那酸梅汤放在地上,宽慰他道:“十一弟,爱之深,责之切,王叔他是望子成龙,才对你严厉了些,你莫要太在意了。”他以为齐征是在跟他的父亲怄气。
静默了一会儿,齐征突然开口道:“三哥,我是不是很混账?”
“嗯?何出此言?”
齐征攥了攥拳,闷声道:“我明明知道老九他是故意挑衅,还是没忍住脾气,贸然地与他动了手,动手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定会受罚,当时我想,大不了就挨一顿打骂,再不济就思过台罚跪。”他咧着嘴苦笑了一下,“反正我自小到大早都习惯了,可我没想到……没想到这一次,王祖父生了这么大的气,罚的这么狠……”他紧紧地揪住自己的衣摆,语气很是自责,“三哥,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这一次自己坏了大事,别说父亲踹我几脚,他便是拿鞭子将我活活抽死,我也心甘情愿的,只是……只是我实在愧对七哥,我知道他费了多少心才将我扶上这个统领的位子……”他说着话,语气已见哽咽。
“唉——”齐进沉沉地叹口气,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十一弟,你须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从前你尚且年幼,又是领的一个闲差,即便私下犯了错,也碍不着什么,王祖父自然不会与你太过计较,如今你是虎贲营的统领,虎贲营是咱们晋军五营里最精锐的,人数又是最多的,是咱们晋军的标杆,如今你坐在这个位子上,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你呢,巴不得你犯点什么错把你拉下来。且不说老九是你的兄长,即便把他换做一个普通人,你这样当街与人……”
“三哥,别说了!”齐征突然开口打断他,涩然道:“我知道,虎贲营的兄弟们不会认一个私德不修的人做统帅,即便他们肯,我也没脸对他们发号施令。我本也没什么资历本事,是七哥,这些日子带着我,亲力亲为的教我,只可惜,我太不成器,辜负了他一番栽培。”
“十一弟,你又何必这般妄自菲薄,你七哥他从未怪你。”齐进拍拍他,“也是老九那厮狡猾,你才上了当。呵——四叔果然好手段,自七郎回来,老九已遭了王祖父厌弃,想是不会再有什么出头之日,他这阵子和业王走得近,显然是四叔要牺牲他做探路的棋子,如今又利用他拉了你下来,真是好谋划!”
齐征也有些咬牙切齿,“三哥,如今我们要如何做才能补救?”
“方才王叔与宋先生已经有了决断。”齐进笑笑,“十一弟千万莫要自暴自弃,你只是缺乏历练,经的事情多了,自然就成熟了,为兄瞧着你这些日子长进就很不少!”
齐征苦着脸笑了笑,“七哥他……”
齐进皱皱眉,“你七哥方才被王祖父召了去,待他得空,会来瞧你的。”
齐征点点头,心里又开始打鼓了,王祖父这个时候找七哥,要说什么呢?
晋王府。
齐越规规矩矩地陪着齐琛在小书房里用过了午膳,又遵照吩咐陪着祖父到凉屋里消暑。她知道祖父找她来定是为了十一郎的事儿,可是这会儿午膳也用过了,茶也吃了两道,可齐琛也只是问她一些生活琐事,诸如现在都吃什么药,身子养的如何,每日在府里都做些什么,甚至还与她讨论了今日的茶水味道,弄得她心中好一个纳闷儿,又觉得有些不自在。
终于,全晟伸头瞧了瞧更漏,轻声地提醒,“王爷,您该歇中觉了。”
齐越暗暗地松口气,放下手里的茶盏正要告辞,齐琛却摆摆手屏退了一干侍立的内侍婢女,自己往榻上一歪,随意地道:“冲儿今日在你三叔府上,都商议出什么来了?”
来了!齐越赶紧收拾精神,站起来恭敬道:“并没商议什么,三叔只是狠狠责罚了十一弟,又对孙儿和三哥剖析了一番心事,孙儿正听得伤心,便被您召了来。”
“嗯?老三都说了什么?”齐琛蜷起左腿,左手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敲着膝盖,看似很是悠闲,一双眼睛却是鹰一样锐利。
“三叔说自己枉为人父,教出这样不肖的儿子;又说自己枉为人子,年少时不思上进,时时惹得您动怒,如今他身为嫡出居长的儿子,又不能为您分忧,还说……”
齐琛冷冷地哼了一声,“还说什么?”
“还说自己枉为人弟,不能好生的承继经营长兄的心血,愧对长兄在天之灵。”
齐琛的眼神暗了暗,长子的病逝,是他心头不可触碰之痛,想到早逝的长子,他看孙儿的眼神便柔和了几分,平静地道:“冲儿,十一郎任虎贲营统领,当初可是你力荐的,如今本王撤了他,你心中是否有怨?”
齐越赶紧跪下,诚恳地道:“孙儿不敢。十一弟此次当街与九弟互殴,影响极坏,王祖父撤了他,乃是英明之举,孙儿不敢有异议。只是……十一弟尚且年轻,又缺乏历练,虽说鲁莽了些,日后只要稍加打磨,必能成大器的,当初荐他领虎贲营是孙儿有些心急了,王祖父要罚,还请罚孙儿教导无方之过。”
齐琛失笑,“养不教,父之过,本王连他的父亲都没罚,罚你做什么。只是……”他突然顿了顿,居高临下地望着齐越的脸,“虎贲营是你父亲留下的心血,又是我晋军精锐,本王自然要选一个最稳妥出色的人做统领,才能放心。冲儿心中可有人选?”
“孙儿不敢,请王祖父自行决断。”
“嗯……本王看,二郎就很不错。”
齐越心头一惊,垂在身侧的右手不自觉地便动了动。
“怎么,冲儿觉得不妥?”
“孙儿……不敢。”齐越抿紧了唇。
晋军五营,齐东阳齐东城各领两营,这虎贲营向来是齐越统领,她失踪的几年,便是齐琛亲自统帅的,虽说后来叫齐行管了一阵子,不过是齐琛试探监视他的一点手段罢了,但是二郎齐旋不一样,他是齐东城嫡子,他的心机本事也不是老九那厮可以比的,若是这虎贲营统领之位当真被他得了去,怕是……无力回天。
“本王这里,倒还有另一个绝佳人选。”齐琛瞧着孙儿的额上已经沁出一层细汗来,又缓缓地开了口。
“还请王祖父解惑。”齐越拱拱手,一抬眼,就对上了齐琛复杂的目光。
“这个人,便是七郎你。”
齐越一惊,下意识拒绝,“王祖父,孙儿……”
“不用急着推拒。”齐琛的眸色沉了几分,神色也见肃然,“本王自京中寻了神医来为你调理身子,定能治好你的心脉受损之症。”齐琛说着,自榻上坐起来,直直地盯着齐越的眼睛,“本王给你一个月时间,好好地调理身子,一个月以后,倘若你身子康健了,便到虎贲营继续做你的统领,给本王做回一个征伐天下的将军!倘若你当真好不了,本王也只能委二郎以此任,相信他,也会做的不差!”
“……是,孙儿遵命。”齐越只得应下。凉屋外的铺天盖地鸣蝉嘶声聒噪的让人心烦意乱,齐越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究竟是……何时露了马脚,叫王祖父怀疑了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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