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筠很喜欢将军府的后花园,这里景色怡人,花草繁茂,尤其是湖心的八角亭,修得小巧精致,闲坐亭中,俯可观群鱼游戏,仰可揽水光天色,又兼四面通风,清风徐徐,尤其在这炎炎夏日,实在是一处消暑的好所在。
齐越岂能不知道自家娘子的喜好,从王府一回来,便径自往这亭子里来。
沈青筠临水而坐,正手捧一卷书册读得认真,听见身边丫鬟的轻声提醒,抬眼往曲折游廊上望过去,见齐越头戴紫金冠,身穿绛纱衣,腰束白玉带,正大步流星地过来。她微微蹙了下眉尖儿,一边站起身将人迎进来,一边担忧地问道:“怎么回来也不换过衣裳,可是有什么急事么?”
齐越笑道:“哪里有什么急事,我这会儿正热着,身上全是汗,娘子不是嘱咐我须等身上的汗消了方能沐浴么?索性便先来瞧瞧你。”说着,顺手端起桌上沈青筠的茶盏呷了一口清茶。
沈青筠满意地点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见她热得满脸通红,额上也全是汗水,便吩咐人去取一盘冰镇的西瓜来与她解渴,又嘱咐丫鬟送一碗自己亲制的解暑汤来。
“哪里就需这么兴师动众了。”齐越失笑,舍不得拒绝娘子这般体贴的关怀,看几个小丫鬟自去忙碌,随手翻了翻石桌上堆着的几本册子,不由有些惊奇,“怎么竟是些账册书契?我还以为这又是娘子搜罗来的医书。”
沈青筠横了她一眼,“这是今儿早上施总管送来的,是你名下几个庄子这一季的出产账目。”
齐越又随手胡乱翻了翻,她对这些庶务却是几乎一窍不通,撇撇嘴道:“这些向来不都是三嫂代管的么,你寻个空交给她打理就是了。”
沈青筠不理她,仔细地收拾了桌面上摊着的书册本子,交给贴身的婢女,嘱咐她好生送回自己房里,瞧着去取西瓜和解暑汤的小丫头们已经过来了,又亲自递了片冰镇西瓜到齐越手里,看着她吃了两口,这才坐到她身边来,仔细问起齐征的事情。
齐越见问,不由地皱起眉来,她咀嚼的动作停了停,连嘴里冰凉甘甜的西瓜似乎也失了滋味儿,囫囵地将西瓜咽下去,用湿巾子擦了擦手,将这大半日的事情简略地说了说,当她说到晋王许她一月调养身子,日后重掌虎贲营时,沈青筠的神色越发地凝重起来,蹙着眉问道:“王爷这只是在试探你,还是——他已拿准了你那伤病有假?”
齐越摇摇头道:“这可说不准了。我只是奇怪,王祖父究竟是听到了什么,竟然对我起了疑。”
沈青筠道:“你不是说王爷一直在查你遇刺之事,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齐越抿了抿唇,“那些人皆是我的得力心腹,定然不会泄密。”言罢,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面,忽然问道:“莫非是良医所的大夫们瞧出破绽来了?”
“应该不会。”沈青筠摇头,“若是他们瞧得出来,又何必等到现在,只怕早就跳出来邀功了。”
“有道理。”齐越点点头,皱眉思索起来。
沈青筠看着她道:“如今先不去管如何漏的风声,只说王爷的这个打算,你要如何应对?”
齐越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用右手搓了搓额角,显然很是苦恼。
沈青筠也忧心得很,问道:“此事你可有说与三哥他们知晓?”
“自然还未说。”齐越紧紧地皱着眉头,“此事太过突然,要如何开口,我还需仔细斟酌。”
沈青筠轻轻地握住齐越的手,柔声唤道:“阿越。”
“嗯?”
“你虽从未与我明说,可我也瞧得出来,王爷待你与别个很是不同,而且我早听人说过,那震天弓本是先晋王珍爱之物,王爷被立为世子时先王便给了他,你回太原府那日,王爷又赐给了你……”
齐越一惊,不待她说完,便急道:“筠儿,我不是要瞒你什么,只是我从未有此心……”
“阿越急什么。”沈青筠轻轻掩了她的唇,“你的心我自然知道,可是……永贤郡王他知道么?”
齐越的心猛地一揪,缓了缓,才闷闷地道:“筠儿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她有些烦躁地站起来在亭子里走了几圈,许久,才低声道:“早年间我受母亲蒙蔽,一心想为父亲争光,想替王兄争一争那个位子,事事拔尖儿处处小心,我又是遗腹子,生的更肖似父亲,自然很得王祖父青眼,那时候,不管其他的叔父和兄弟们如何,三叔他,宽厚慈爱,将三哥与我视如己出,他是真心地支持我的。只是……”她顿了一会儿,脸上的神色很是挣扎犹豫,“只是人心难测,这两年生出了如此多的变故,我既已退出争斗,选择站在三叔身后支持他,如今又突然地冒出来……尽管这非我所愿,可三叔他会如何想?会不会觉得我一直在利用他?他会不会……有所介怀?”说着说着,突然“嘭”的一声,一拳砸在朱红的栏杆上,语气沉痛低落,“我不想为这些争权夺利的无谓之事与三叔有隙。”
“阿越!”沈青筠惊叫了一声,三两步奔过来,一把将她的手夺过来捧在手心仔细瞧了瞧,见她的手只是红了一片,并未伤到,这才放下心来,又气不过地打了下她的手背,责备道:“你做什么这样一惊一乍的,既遇到了难题,想法子解决就是了,你虐待自己的手算什么?!”说着,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把她的手一把甩开,气道:“你总是这样不爱惜自个儿,动不动就伤这那的,你知不知道,有人会心疼的啊?!”一句话说完,眼圈竟微微泛了红。
齐越吓了一跳,一下子就把她的三叔抛到脑后去了,伸开手臂一把将人揽进怀里,忙不迭地道歉。
沈青筠使劲儿挣了几下,又哪里挣的出来,只得恨恨地捶了捶她的肩膀,怒道:“你这个坏毛病到底何时能改?真当自己是那些皮糙肉厚的男人么,这样的不爱惜自己……”
“筠儿,我知错了。”齐越低着头,认错的态度很是诚恳。
沈青筠哼了一声,这才消了气,自己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又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来,才道:“既然三叔自小便待你亲厚,又怎会不知你的为人?定然不会以小人之心忖度于你。如今十一郎被罚,想必三叔正苦恼着,若是你这会子能出来顶事,说不定三叔反而会高兴呢?”
齐越听了,眼前就是一亮,喜道:“娘子说的很有道理,我怎么竟没想到这个?”
“你啊,是在这名利场待久了,当局者迷。”
“是啊。”齐越点头,有些赧然地道:“这回倒是我小人之心了,晚些我便亲自去三叔府上一趟,将这事儿说说,一来探一探三叔的态度,二来,也可以听听三叔的主意。”
“今儿恐怕你是去不成了。”沈青筠说着,举步出了亭子,似笑非笑地道:“早上你前脚刚出门,六公子后脚就遣人送了帖子来,说要请你吃酒。”
齐越与她并肩走着,奇道:“六哥?他又请的什么酒?”
沈青筠道:“你自己看了帖子不就知道了?”
两个人一路说着话来到正房里,有侍女上来禀报说齐越沐浴的热水已经准备妥当,沈青筠点点头,在外间书案上取了六郎齐阵送来的帖子递给齐越,自己进内室去给她收拾要换的衣裳,待出来时,就见齐越手里捏着请帖站在一边,脸上的神色有些怪异。
沈青筠不由问道:“怎么了?”
齐越嘴角抽了抽,有些哭笑不得地小声道:“六哥他,竟然请我去同乐楼吃酒。”
沈青筠疑惑道:“嗯?同乐楼有什么不对么?”她显然不知道同乐楼是怎样一个所在。
齐越愣了一下,待要同她讲明,不知怎的就想到了云锦瓷,莫名地心虚起来,她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就要打发人去把这酒宴推了。
沈青筠叹口气劝她:“当真不要去吗?这阵子六公子的帖子你已推了两回了。”她自然不喜欢齐越出去吃酒应酬,但是她听齐越说过,老六齐阵为人豪义,又素来与齐越交好,她对外称病时,齐阵不仅亲自来探望了几次,还送了许多珍奇药物来,对齐越这个兄弟可算是尽心的。最近他听说齐越已可以出门,连着下了两回帖子请她,都被她推了,这一次若是再推,面上实在是有些不好看。
齐越哪里不知这一次再不去赴宴实在是有伤六哥的面子,只是……想想要去同乐楼,她有些发怵。
沈青筠见她皱眉,一脸为难的模样,轻声道:“阿越这次便去吧,届时在宴上推说身子不好,少饮些酒。”
“嗯。”齐越点点头,又干咳了一声,莫名其妙地道:“筠儿,你要记得,这一次可是你叫我去的。”她特意把“你”字咬得很重。
沈青筠疑惑地瞧了她一眼,一路陪着她到浴房里来,把里外的东西都安置妥当了,便留她自个儿在里间,自己按惯例在外间帮她守着门。
“同乐楼……同乐楼……”沈青筠喃喃地把这个“酒楼”的名字念了两遍,想想齐越方才反常的模样,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常青是齐越的贴身随侍,这会儿她在内宅休息,常青便按规矩候在二门外的茶房,正与几个小子聊天聊得高兴,忽有一个婆子进得门来,说是里头传他。常青答应一声,不敢耽搁片刻,随着那婆子进了二门,一路低着头来到正房南边的一座小小抱厦厅。
沈青筠正坐在里头摇着团扇喝茶,见常青进来,直接免了他的礼,只让他站着回话。
“谢奶奶恩典。”常青不是第一回进内宅,平日里沈青筠偶尔也会传他进来勉励他几句,而且每一回都有赏钱可领,他这会儿心里正有几分高兴,嘴角也微微地扬了起来。
沈青筠一如既往地嘱咐着,“七爷今儿晚上要去同乐楼赴宴,你在外头多尽心些伺候,别让他吃多了酒。”
“是。”常青恭敬地应着,“同乐楼”三个字惊得他不由地抬了抬眉毛,心想这位奶奶真是好定力,爷要去青楼吃酒,竟然还这般淡定。
沈青筠看了他一眼,又道:“今晚既要吃酒,便不骑马出去了,你待会儿吩咐他们备好了车。”
“是,奶奶放心。”常青应下,问道:“请奶奶示下,不知爷要几时出门?小的们好预备着。”
沈青筠云淡风轻地道:“那同乐楼在城中何处?从咱们府上过去要多长时间?”
常青并未多想,流利地回道:“同乐楼在城西泼墨街百花巷中,若是从咱们府上坐马车过去,小半个时辰足矣。”
“嗯。”沈青筠点点头,“如此,七爷便酉时二刻出门,你先去准备吧。”
“是!”常青响亮地应了一声,弯腰行了礼,便跟着引他来的婆子出去了。
待常青下去,沈青筠眯起眼睛,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的杯沿,嘴角勾了抹若有似无的笑,泼墨街百花巷……虽未去过,这大名鼎鼎的百花巷她可是听说过,太原府里凡是官府登记造册的秦楼楚馆地,皆是开在这百花巷的。
“阿嚏——”正房内室里,正闭目小憩的齐越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大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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