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弯毛月亮还没有西去到头,东边那头隐隐已经开始透出亮了。通往秀水镇的那条必经的土路上,零星的散着几个高矮不一的人影,方向一致都在朝着东边南风镇挪动着,其中中央路段上两个身影显得尤其瘦小,若不是还在不停往前挪步,乍一看实在很像路旁不时戳出一截的树桩子。
初夏的空气也就这凌晨时分还少些热气儿,姐姐甄知春埋头跟在甄知夏背后,不时拉住妹子,将她肩上竹篓略松散的背带往背心处使力拧了拧:“知夏今天累了吧,一赶早市就得起得这么早。”
甄知夏粗粗喘口气,回头道:“还行不太累,姐,咱们走快些,别只顾着我,待会日头起来,就热了。”
“好。”甄知春摸了摸妹子粘满津津汗渍的鬓角,又是心疼又是欣慰:这妹妹平日虽说是泼辣了点儿,不过也是能吃苦的,也得亏还有她愿意陪自己走这一趟,不然今天这么多东西她还真拿不了。甄知春用力抓紧了自己肩头的绑带,她俩背上的竹篓里都装着一满粗瓷瓮的卤鸡子,她的那份上面还盖着个布包裹,里面是她娘李氏赶着熬了一晚上做的绣活,另外还有她自己绣的两个小荷包。
“姐,刚才奶在咱们出门前点了绣活,你没把自己的荷包给她看吧?”甄知夏埋头走着,不忘提醒道。
“晓得了,你从昨晚就嘀嘀咕咕一直提醒我,我怎么会忘。”
“那是因为咱们奶奶不像话,欺负咱们屋里惯了,就连娘熬夜做的针线钱也要统统扣下,你的荷包若是给她瞧见了也定然没了,蚊子肉也是肉,更何况姐姐你做了这么久加起来也有一十四文钱,这个便宜事儿奶才不会放过呢。”
甄知春心里也不好受:“别这么说,她好歹是长辈,轮不到咱孙子辈提点。”
甄知夏皱了皱娇俏的鼻子,清脆的声音满着饱饱的不屑:“长辈也要有长辈样啊。人心都是偏着长的,但除了咱奶奶没人能偏到胳肢窝底下去,她要不是这么欺负咱们,我都懒得搭理她。”
甄知春扭头看一眼自家妹子,见她白腻的眉心紧紧皱着,一脸愤慨,不由语塞。她总觉得自从两年前妹妹生了那场病后,性子就变的不大一样,先前那么胆小怕事,看见奶奶就要哭不哭的可怜模样,现在倒是……
不过算是好事吧,看妹子吃闷亏,还不是只有她和娘心疼。
甄知春毕竟只是个普通的山村少女,极尽她终生所识她又怎么能想到,她那个真正的妹子早在前年那场病中可怜兮兮的去了,现在这具身体里住的是个千年后的灵魂,且这个灵魂活着的时候就不“安分”,在家乡是个小有名气的功夫小美女,脾气也算不上太好,要不是在重生之后渐渐摸清这个时代女子不能太要强,万事以孝为天,她早把这个家闹得鸡飞狗跳了。
甄知夏憋屈的朝地上用力吐口气:这身子还是太小,年纪小,个子小,力气更小,凡事都要忍着。
集市离她们家足有二十多里路,甄知夏八岁,甄知春比她大些也只十岁,没得银钱雇驴车,只能靠走,她们姊妹常年吃的又不好,身量比普通人家还要矮些,人小腿短,走到日头冒出来也刚走了一大半。
“知夏要歇会儿么?”甄知春指着前方一株大槐树,树荫下一块干净地儿,可以坐下喘口气儿。
甄知夏拿着汗巾摸额头:“还是别歇了,怕坐久了起不来,姐姐你带的水给喝一口,喝掉点儿你也能轻松些。”
于是两个半大的小姑娘靠着那棵大槐树,就着自己带出来的缺口子的粗瓷碗狠狠灌了两肚子凉水下去。
“走吧,等咱们到了集市,怕是好位置也都被人占了。”就这半会子功夫,已经两辆载满人的牛车驶过去了。
果然到了集市,人已经很多了,姊妹两个寻了一圈只找到一个犄角旮旯还算阴凉,好歹就是那里了,再晚些只怕这块地儿也没了。
“妹妹你看着这些卤鸡子,我去把绣活卖了先。”
绣活只要送到镇上相熟的成衣店王掌柜处即可,她娘的绣工整个梧桐镇找不出第二个,绣品惯例是四十五文,普通庄户人家卖不出这个价。
甄知夏点头应下,待姐姐走了,便手脚麻利的将地皮收拾干净,两个竹篓子往自个儿面前拢了拢,取了方才喝水的粗瓷碗出来,用剩余的水好好浆洗了下,顺带洗了手,从瓮里取了个个大的卤鸡子放到碗里。
这番动作之后,甄知夏因赶路而红彤彤的脸色退了些,双颊现出一种深夏芙蕖的嫣粉色,很是可人。甄知夏虽是在田里风吹日晒长大的乡下丫头,肤色却白皙且晒不黑,若是日头晒多了她鼻尖处便有一颗平日不显眼的小雀斑,黏在尖挺的鼻尖上有种俏生生的可爱。
甄知夏耐心等着,却见摊前人来人往压根不忘自个儿眼前看,那卤鸡子更是无人问津,便有些心急,她咬了咬朱色的粉唇,忽然脆生生的喊了声:“快来看看瞧瞧咯,新鲜干净的卤鸡子,夏天吃爽口,冬天吃回味咯。”喊了两次便觉得顺口,益发叫的大声欢快,果然引了些人上前来。
“小姑娘,你这鸡子怎么卖?”一臂弯处挎着竹篮的婆子探头过来,甄知夏见她一身粗葛衣便知晓她也是一样贫苦家的,不过依旧扬着白生生的小脸笑的好甜:“奶奶我这是家里秘制的卤鸡子,和外头人家的都不一样,卖三个铜子儿一个,您看看。”
“啥?三个铜子儿,你个小丫头长的白白净净的怎么一开口就框人呢,生的鸡子四文钱五个,你就加些料子在锅里滚一圈就好意思多要两文多哪。”那婆子瞪着眼,她本来看甄知夏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虽然身上穿的半臂浆洗的已经半旧,但是人瞧着就是漂亮机灵,好奇上前问上一句,这会儿听了价钱却有些着恼了。
甄知夏见她突兀一喝,还欲围观的人居然走了不少,只得大声耐心解释道:“奶奶,话不能这么说,我们都是老实人,不做欺骗人的勾当,这根本不是简单的卤鸡蛋,里面真的是加了好料的,您若是尝过一次就知道了。”
“再好吃也不买,买你一个能吃上三个鸡子了,回家自己费些柴火烧一烧比你的便利多了。”那妇人仿佛被人占了便宜般,扭头走的叫一个唯恐不及。
出师未捷,甄知夏有些失望,她盯着那粗瓷碗瞧了一会儿,又仰头继续叫卖:“快来看看瞧瞧咯,新鲜干净的卤鸡子,夏天吃爽口,冬天吃回味咯。”
可惜方才那婆子动静太大,这边一个个摊子挨的近,早有人指指点点,人来了多是瞧几眼边走,更有甚者对着甄知夏上下打量的,甄知夏只得忍着脾气装作不知罢了。
“姐。”终于在人群里张望到那身熟悉的绣花襜裙,那是甄知春外出才会套上的,足有九成新,颜色新鲜,便是在人群中也很是显眼。 “姐,这鸡子可咋办,看的人多压根没人买,都说咱三个铜子儿一个卖贵了。”
甄知春替她擦了擦额头细密的汗珠子:“晓得你急脾气,这才多大功夫,若是鸡子好卖还要咱们走这么多路上镇上卖做什么,也只有这里还能卖出些价钱。”
甄知夏一双黑的发亮的眼葡萄朝着甄知春手头胳膊弯上身后腰都瞧了个遍,才咧开一嘴细小贝齿笑道:“姐,绣品都卖了?”
甄知春摸了摸胸口不显眼的钱袋,蜜色的脸上漾着满意的笑:“都卖完了,我绣的的荷包也给卖了,掌柜的还说荷包比上回的好,下次再带过去可以商量商量多给一个铜子儿。”
“姐你可真厉害。”
“谁让你不愿意静下来学针线,浪费了娘那么好绣活。”
“怎么会浪费,不是有你么,不过我还是算了吧,一拿针就扎手,没这天份。”甄知夏鼓了鼓嘴,小脸就鼓囊成小小一个白里透红的小包子。
甄知春眼眉一弯:“就知道你不爱听,看你今日也出力了,中午咱就不买干饼子啃,待会儿姐请你吃岳记的大包子。”
甄知夏眼睛一亮,天知道她都忘记肉味儿是什么样了:“岳记大包子?有肉的那种?那两个包子要三个子儿呢,姐姐你那两个荷包统共就卖了一十四文钱,买包子会不会,会不会太奢侈啊。”
甄知春神色严肃的拍了怕钱袋子:“说的也是,咱屋里能攒钱不容易,今天这鸡子能不能卖出去还是两说呢,咱们还是省着些花吧。”
甄知夏点点头,想了想又不甘愿道:“这和鸡子卖不卖得出有啥关系,卖了也不进咱们口袋,姐不若这样吧,包子,咱们还是买了吧,回去的时候咱就不做驴车了,两个人能剩下六文钱了。”不单单是嘴馋,实在是这身子太渴望油水了,发育不良以后要苦一辈子。
甄知春瞧着甄知夏巴巴的眼神,也终于绷不住了笑道:“难得出来一趟,听你的就是。”
接近晌午的功夫,卤鸡子开张,终于迎来了个白眉老者,姊妹二人费尽口舌,,哄得老人一人就提溜了足足七个回去下酒。
趁着中午这会子人少,甄知夏躲在角落,将那二十一个铜子儿足足点了三遍,过足数钱的瘾才舍得把钱都交给甄知春,她接过才出笼的热腾腾的大肉包狠命嗅了嗅,那油油的肉香都能透过皮子溢出来,她大咬一口直呼好吃:“姐,待会儿,你卖荷包的钱放我这儿,到了屋里我再还给你。”
甄知春小口咬着肉包:“你莫不是怕咱奶奶?”
“嗯。”甄知夏认真的点点头:“我要防着奶奶,你那么老实,钱放口袋里奶一问你就扛不住了,待会啊买包子的钱也别全从你卖荷包里的钱拿,反而露馅,奶奶回去肯定一文钱一文钱的点,还要问清楚咱们花了多了多少钱。”
甄知春失笑:“就你想得多。”
甄知夏哼哼鼻子:“这还不是给咱奶奶她老人家逼出来得。”
“妹妹以后,没事还是少和奶奶顶嘴吧,不然还是你吃亏。”她这个妹妹脾气最爆,家里头那些个娃子,就数她最不招奶奶欢喜。
“瞧你这话说的,没事我招惹她作甚,”甄知夏又咬一口包子,挤了挤杏眼:“都是看奶奶欺负咱娘欺负的狠了,我都听见她骂咱娘几回寡妇了,婆婆骂儿媳妇儿寡妇,亏她说得出口。而且就算寡妇再嫁怎么了,瞧瞧整个梧桐村,哪家媳妇有咱娘生的标志,又有谁能绣出在镇上一副卖出四十五钱的绣品,别人家的鸡子攒积个月,不过换些油盐钱,咱娘这一卤,每个能卖三文钱,别人家的大婶子哪个不夸咱娘两句,就咱奶奶,娘她整天忙的脚不沾地伺候还得日日听奶训教,偏心吗?奶奶怎么就不说二伯娘,二伯娘那屋的整日使懒。”
甄知夏狠狠嚼着肉包子,更有些话不好说呢,他娘李氏,嫁给甄家老三真是糟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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