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前还要去一趟孙家在京郊的几个田庄, 因为孙婵对爹娘宣称, 要亲自到那些庄子里去收账。
每个田庄有几百户居民,他们家在各个庄子里皆有大宅,有时夏季京城炎热,他们便寻个山间阴凉的庄子住上一段时间避暑。
国公府的管事每年秋后过来收租,银子汇到库房中去, 他们很少亲自过问。孙婵提出今年的田租她亲自来收, 顺便核一核十多年来的账。
马车在静枫庄前停下,白色石匾下的小路两旁, 阡陌交通、屋舍俨然, 村口的大树下有几位包着头巾、穿着棉袄的妇女搬了板凳围坐一起,想来是在闲话家常。
一派欣欣然自得其乐的乡间景象。
她走上前, 问道:“各位姐姐,能否带我到管事之处?”
几人停了下来,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高颧骨吊梢眼的女人把她上下打量着, “你要作甚?”
她礼貌笑道:“我是孙国公府的小姐,这是我的令牌,今日亲自来收田租,请各位姐姐帮个忙, 带我过去。”
“你说你是孙小姐, 呵呀,我说我是宫里的公主,”那女人没看一眼她手上的令牌, 只用一双闪着精光的眼睛瞄着她的脸,“小姐从没来过咱们这庄子,这年头,什么小丫头片子借了身好衣料,就敢来冒充小姐了。”
孙婵眉心微蹙,很快抿唇一笑,走近了些,“请你们仔细看看这令牌,这是孙国公府的刻印,陛下御赐之物,私刻,可是死罪。”
旁边一位面善些的妇人见这年轻的小姑娘气度端华,不怒自威,一看就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十里八乡的姑娘们哪个有这样的气势,可能真的是庄主孙国公家的小姐,别任由这王福家的长舌婆娘得罪透了,整个静枫庄也落不得个好。
她站起身,恭谨着道:“婢子这就带小姐过去。”
“张三儿家的,你做什么理她?”那个尖酸的妇人望地上啐了一口,吐出几颗瓜子皮,孙婵见了直皱眉头,不再理会她。
张三儿媳妇在前带路,其余两位妇人也表示一同前去,一行人走远了,王福家的又嗑了几粒瓜子,踱着步子悄悄跟上。
……
管事陈伯曾到过京城孙国公府,自然认得孙婵,毕恭毕敬地把孙婵迎入宅院。
“这位,可是咱们的姑爷?”荀安与孙婵并肩走着,穿一身寻常的侍卫青衣,陈伯不认得这服饰,只道这年轻公子穿着好衣料,面如冠玉,仪表堂堂,且举动间与小姐不乏亲昵,自然把他认成了小姐的夫婿。
孙婵抬眸,与荀安相识一笑,“是啊,他是我的夫婿。”
孙家在这个庄子里有座两进的院子,却从未来住过,平日里陈伯一家人住在厢房,帮着打扫。
孙婵跨过门槛,雪地上清扫出一条青石板小径,白墙上有经年的斑驳水迹,墙角青苔丛生,黑瓦上压着一层厚厚的雪,瓦片间屋檐处点点滴滴水流淌成一片雨幕。
没有珠玉亭台,已足够静谧清幽。
孙婵施施然在大厅上首主位落座,让荀安在她身旁的座位坐下。
昨夜下了场小雨,今日天色本就昏沉,外头熹微的阳光照不进深深的庭院,坐在屋里更觉沉闷,应是山雨欲来。
陈伯的夫人沏了一壶茶,按着托盘避入后院,把墙后吮着手指张望的几个孩子带走。
乡里人不习惯行礼,陈伯不甚熟练地拱手道:“小姐,请试试前几日新摘下的冬茶。”
孙婵就着茶盏抿了一口,果然清润淡雅、口齿留香,问道:“这可是庄子里种的茶叶?”
“是的,老爷先前来过咱们这庄子,说这儿气候温和、冬暖夏凉,适合种些茶叶,”陈伯四十上下的年纪,一身得体的粗布衣裳显得精瘦干练,“乡里人没种过茶叶,听说不种小麦和高粱,都有些抵触。小的和贱内在自家的田里种下茶叶,收获时卖到京城,果然赚了不少。后来,乡人便有样学样,都种上茶叶了。”
他笑得腼腆,“老爷说得果然没错。京城贵人们,虽更爱江南春茶,但江南路途遥远,运输不便,不像咱们这儿,一年四季皆有茶运往京城,而且品质上佳。茶叶的销路好,这两年,庄子里的人可是越过越好了。”
陈伯眉扬眼飞面带喜色,孙婵听着也不禁为他欢喜,“那就好。陈伯,我此来,是想看一看账本,顺便,收了今年的田租。”
陈伯应下,起身往后院去拿账本。
孙婵望着檐下的雨幕出神,无意转头,荀安的身边站着个五六岁的垂髫小儿,嘻嘻笑着,伸手拨弄荀安的佩剑。
荀安也不恼,伸手揪着他脸上的肥肉。
小儿咧嘴,缺了几颗门牙,眼睛有星星闪烁,“哥哥,你是大侠吗?”
孙婵觉着有趣,支颐看着,想印在脑海中,回去用画笔把这一幕画下来。
“虎子,不得无礼。”
陈伯呈上账本,呵退了他,他笑着跑了,“小姐,我家顽儿名叫虎子,不懂事的,小姐切莫生气。”
就着昏暗的烛光,孙婵翻阅着账本,有些疑惑之处,“陈伯,前两年,先帝便已颁布律例,全国农桑提高一成赋税,为何,庄子里还是按着原定的两成收?”
陈伯道:“禀小姐,这是老爷吩咐下的。原来咱们这个庄子原本是皇室的食邑,非常贫瘠,常年要饿死不少人。后来老爷受先帝所赐,接管了咱们这庄子,可怜乡人,开头几年就免了咱们的赋税。后来咱们日子过好了,便逐步增添,直到正常收税,两年前全国增税,老爷也吩咐了,只收原来的两成,上交朝廷,少的都由老爷自讨腰包补上。”
孙婵了然,他爹爱做这种好人,他们国公府也由余力,便当作多行善事了。
“按着规矩,田产收入的一成作为田租,去年的田租,一共一千六百五十七两,没有问题了。”她把账本交还陈伯。
……
孙婵本想稍歇片刻便离去,陈伯来禀,乡人听说孙国公府的小姐来了,纷纷提出到小姐膝下拜谢,并在村中祠堂前的空地上摆了宴席,盛情难却。
“陈伯替我委婉回绝了吧,这会快到中午了,我还要去两个庄子,傍晚前需得回家。”孙婵向来不喜欢闹哄哄的宴席,遑论与这些乡人坐在一起,想到宴席间唾沫纷飞的场景,她笑容僵了些。
“这……”陈伯觍着脸道:“乡人们欢欢喜喜,杀鸡宰羊的,小姐,不如过去露个脸?也可全了乡人的仰慕之情。”
孙婵犹自为难着,露个脸便走,倒也可以。
几张大圆桌幕天席地摆着,猪羊陈列,黄酒满杯,乡人的脸上都有淳朴的喜色,见了她,全都满脸孺慕却不敢上前,揉着衣摆极为腼腆。
陈伯把几个大户人家的家主一一介绍,孙婵大方地打了招呼。
她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因为他们单独摆了一桌,只有三副碗筷,她也不再推辞,欣然落座。
因着她是个年轻姑娘,那些个大老爷们倒是想来敬酒,也不敢冒犯,有一个黑脸汉子喝得醉醺醺的,搭着荀安的肩膀,打着酒嗝,“姑……姑爷,国公爷是我刘五这辈子最敬佩的人,来,我来敬你一杯。必须……喝了,给我这个面子。”
孙婵盯着他那只粗黑的手面色不善,陈伯见了,劝阻道:“刘五,快回去,到小姐面前发什么酒疯。”
“陈伯,我……”他站直了身子,喘着粗气,“国公爷都好几年没来过咱们这了,我就想跟姑爷喝杯小酒。”
荀安端起酒杯,在刘五的衬托下像个斯文儒生,“我喝一杯吧。”
她冷声道:“不行,你不能喝酒。”
荀安乖顺把酒杯放下,看着她,无奈浅笑。
刘五讪讪走了,孙婵用勺子挑着碗里的饭,抿进嘴里,桌上的菜品虽然丰盛,却重盐油,鱼肉也荤腥,她只吃了两口白饭。
正准备开口说要离去,虎子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牵着她的袖子,“姐姐……”
她低头,孩子的手沾满了泥土,她竟也能忍住没拨开。
他看着桌上几乎未动的鸡肉,盯着大鸡腿咽了几下口水,陈伯呵斥道:“虎子,别处玩去!莫扰了小姐。”
孙婵道:“让他吃吧。”
虎子兴高采烈,踮着脚趴在圆桌上,抓了个大鸡腿跑了。
“小姐……小儿无礼。”
“无事。”
她目光追随着,虎子跑远了,融入祠堂前一群玩闹的小儿当中,他们嘻笑追逐着,孙婵的脸上也浮起浅淡笑意。
他们围成一圈,大声念着童谣。
“二八退匈奴,双十战骁谷,滚滚漓河水,悠悠载民舟。”
孙婵心下震惊,问陈伯:“这童谣是何意?”
陈伯道:“小的也不知,想来是孩子们胡乱诹出来的,念着好玩。”
乡人不知,因为他们只要维持温饱,根本不在乎谁做皇帝,若这童谣传到京城,则无人不知,这是在称颂前三皇子,李凌舟的功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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