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食散……
明面上的禁药, 私下却流传日久, 藏匿在秦楼楚馆的歌姬们的檀口中,衣冠楚楚的士大夫们的衣袖里,是灯火流转的繁盛京都下无孔不入的肮脏交易。
孙婵曾略读过一本药理之书,“五食散,服之精神振奋, 恍惚忘忧, 长久服用,或渐生依赖, 以致怵惕如恐, 心神哀伤。”
它的实际效用可怖得多。
相传本朝太宗拔剑起义时,身旁有一术士相助, 按照古方炼制了各种阴损的毒药,包括极为浓烈的五食散。太宗下令军士尽服,原本一支被围待剿的残兵,忽然士气高涨, 每个人都不要命似的冲杀,把前朝苦苦支撑的军队杀个片甲不留。
大梁立国后,太宗深感五食散之毒,下令销毁所有五食散, 国境内禁止交易, 制作贩卖者,株连九族。
然有钱有闲之人,特别是那些富贵了几百年的世家, 对一切享乐疲乏倦怠,难免追求刺激。孙婵小时候,总是听说谁家的公子“服了毒”,夜里跑到大街上,扯着自己的衣冠,轻薄过路女子,或是神志不清一头栽进漓河里。
小石子掉进湖面,激不起什么水花,那些人家有权有势,很快便能把事情压下去,京城总算维持着表面平静。
五食散最近一次被京中百姓频频提起,是石御史之子石娱,吸食五食散过量,在老太太的后院上,在相府后院肆意杀人的缘故。
此事一出,京城哗然,虽然受害的是相府后院之人,仍引发百姓对世家子弟连带着沾亲带故、数量庞大的宗族众人,嚣张跋扈草菅人命之举的不满。
一个月前的傅祎和刘瑟残害多名京中少年一案又被翻出,虽然主谋刘瑟已死,断了腿的兵部侍郎傅祎被拉出来口诛笔伐,过路时隐隐唾骂,傅祎经此一难,气焰低了不少,只能默默承受。
孙婵垂眸,想着她爹从前真是把她保护得很好,重生以来,她甩开命运的轨迹,反而一步步踏入权力争夺的漩涡,她爹不愿让她们母女知晓这些事情,也是因为这一切其实肮脏如厮吧。
傅祎,傅宁,石娱的发疯之状,她都是亲眼见过的,只有石娱被指责服用了五食散,因为他的罪行引起沸反盈天,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若傅祎和傅宁也沾染了五食散……
孙婵想到了青年皇帝那双猜不透的细长眼睛。
……
她沉默片刻,郑重严肃的氛围在二人间弥漫,她们都知道,振灵香销路被截,意味着什么。
“去查过吗?”
元娘颔首,“的确有查过,几乎一无所获。有人说,这几个月来,从月支国贸易渠道起,便被截断,他们根本买不到真正的振灵香。听说截断的人,极有势力,一手遮天,他们亦无法子。”
孙婵道:“我大概猜到这个人是谁。”
“我觉得,和傅祎公子也有关系,”元娘美目流光,望向窗外,嘈杂喧嚣的早市,“其实,在醉仙楼那会儿,我就察觉他的状态很不对劲,极易发怒,清醒时尚且怜香惜玉,一旦琐事惹他不快,就变得凶残暴虐……清醒后仍会向我道歉,就像换了个人。前几日,他竟神志不清地深夜攀过兵部尚书府的围墙,说,要寻我倾诉衷肠,我把他劝走了,找人跟着,护送他归家,发现,他去了一处地方,直到东方既白,才出来。闹出这一遭,相爷便再次禁了他的足,兵部相府两点一线,是以这几日,我也没再见过他。”
“便是那处平房。”孙婵顺着她斜睨的目光看去,缭绕晨雾中,两旁的贩食商铺夹着一处极不起眼的小门,低矮的平房,一眼便能望到尽头,很难说服她,如此不起眼的房子,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你确定?”
“我确定。派遣跟随他的人,虽是最近买入府中的仆人,根底我很清楚。而且这两日,我也请楼下的两位姑娘仔细留意着那房子,发现,白日里那房门几乎不曾打开过,只偶尔有个身形佝偻的老人,或带着一包吃食进入,或提着一筐垃圾走出。”
周遭是涌动的人间烟火,那道门后藏着洪水猛兽,足以将暗流汹涌的京城局势搅个天翻地覆。
“再仔细留意着,我去请我爹的旧日同僚查一查,这房子的户主是谁。”她声音里带了些暗哑。
……
“下官拜见国公爷。”一人围着头巾,相貌气质平平,在国公府书房对着孙文远下拜。
“起来吧。”孙文远把放下翘着的二郎腿,双手握拳撑在案上,开门见山,“你是户部小吏,亦曾是当今太后之弟,王国舅的家奴,还是,东市长平街三十六号的户主。”
“禀国公爷,是的。”那人态度极为恭敬,再次下拜。
“我可听说,那房子里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那人轻笑,不急不缓道:“国公爷明察秋毫,既能找到下官,想必已清楚来龙去脉。下官,数十年前便已从国舅府脱离奴籍,所作所为,与国舅爷毫无关系。”
“你退下吧。”
那人应了一声,退出门外。
孙婵从书架后绕出,问:“是否要派人灭口?”
孙文远垂着眼睛,摇头道:“方才那人,不过一个小卒,杀了他,也于事无补。”
“他为了夺权,竟想出这样阴损的招数,要把世家子弟一并毁掉!”屋子里烧着炭火,孙婵有些气闷,“不如咱们去告诉宰相,他早对傅家早有异心。”
“李凌风这是有恃无恐,已经不惧事情败露了。”孙文远神色凝重,执起桌上一支狼毫,蘸了黑墨,在信纸上笔走龙蛇,“傅宁大闹沈青松的婚礼,彭绍大人审问后,定了个不敬宗法之罪,把他关进天牢,李凌风趁机夺过傅二手上的御林军。傅家的宗亲接二连三出事,老夫人和宰相相继病倒,傅家已经无人能制住他,文家的主力也在凉州。便是我们出动地下的死士,也不一定能赢过他,况且他继位这几月,还算安宁,积聚了不少名望。”
“直接把他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呢?让百姓都看看,他是怎样一个伪君子。”
“你没听见那人所说,他离开国舅府几十年,很难把帽子扣在李凌风头上。而且,若我猜得不错,那房里的肮脏交易可远远不止五食散,那群纨绔才会口口相传,互为包庇,引为秘境。把这事抖出来,先受到冲击的是世家大族,李凌风,只会坐收渔利,他巴不得咱们这样做。”
那就任由李凌风坐大,进而把世家连同他们国公府也蚕食干净吗?孙婵忍不住问:“皇后,是否可以代替傅家出面?聚起旧日幕僚和门生,一同讨伐李凌风?”
她爹的笔触顿了顿,半晌再次落笔,“那要看皇后有没有这个魄力,她是中宫,也是宰相嫡女,总能在李凌风把朝堂官员清洗一遍前,拖延些时间。你可以请文昭玉进宫会一会皇后。”
孙婵心里塞着块棉花似的,眼耳口鼻都闷着气,原来她只有些小聪明,面对着这样的大局,脑子搅成了一团浆糊,若没有她爹,当真什么法子也想不出来。
难怪前世被人算计,在床榻上病着耗过了大好年华。
前世……前世李凌风与傅家起码维持了表面和平,直到她重病无力关注时局。
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
她似乎抓到了真相一角,虚虚晃晃看不真切,她小心开口:“爹,你觉得李凌风,这时候对傅家出手,是为什么?”
“他最近作为,让人觉得他很缺银子。”
她爹头也不抬,话只说一半,孙婵想到了最近两月,从兵部尚书刘氏开始,所有涉及世家的案子,都有大理寺卿彭绍大人审理。他年迈且向来公正,在朝颇有名望。
所有案子无一列外,都是抄家流放。
这些世家积聚的财富,都被李凌风收入囊中。
而且,如今年关将至,他还安排削减六部开支。
他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她闭上眼,仔细回想哪里出了差错,听她爹说道:“我接到潜伏匈奴王朝多年的,前进勇大将军何建的回信,李凌风,的确与乌邪木达成交易,只是,筹码还未送到,是以乌邪木一直不给他书信,三皇子一案,没有证据,只能一拖再拖。”
孙婵双手颤抖,死死抓着暖炉,“国库,难道没有银子吗?”
“先帝时期吏治清明,国库一直只能勉力维持,他许我训练死士,消耗了余存大半,剩下的银子,若要动用,国库便真的空了。若有灾祸,拨不出救济款项,一定会民生大乱。”他终于抬头,就着微弱的阳光眯了眯眼。
原来是这样!
今生最大的变数,是她没有嫁给沈青松。
孙婵睁了眼,无法抑制心中翻腾的怒火,她一直想不通,李凌风三月登基,到现在已有九月,为何迟迟不对三皇子下手,原来是等着她及笄。
待她嫁了沈青松,妻随夫纲,李凌风便掌握了整个国公府库房,后来她爹为了她,甚至在三皇子被诛杀时选择静默,默默承受对先帝的愧欠。
她坐在椅子上,浑身发寒,眼睛酸涩,眨了几下让泪水消散。
孙文远写好了信,拿起信纸,吹干墨痕,折好装进信封,过来拍拍她肩膀,“婵儿放心,我已嘱托何建将军搜集李凌风与乌邪木的来往书信,不日将会送到,定叫他的罪行大白于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婵儿:歪,荀安哥哥,回来谈恋爱!六壶她在拼命走剧情啦,就为了让你快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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