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特殊的除夕佳节, 上万百姓流离失所。
傍晚时分, 天空澄碧,一如这个历经两百多年的王朝,昏碌的过往将被洗刷殆尽,一个崭新的太平盛世,正如旭日, 冉冉升起。
皇帝陛下李凌风为了表现自己的勤政爱民, 亲自前往城关安顿流民,居高临下, 俯瞰一片苍茫大地, 和蝼蚁般蜷缩着的草民。
他其实无需做什么,只需出现, 便是能让言官笔录的事迹,自有人去忙前忙后。
他下了楼梯,走出城门外,奄奄一息的流民强撑着, 对他俯首跪拜,一地脏兮兮的人,都是他的子民。他对着其中一个孩子伸手,“起来吧。”
小小的, 沾满泥垢的手抓住了他的手, 他眸色微变。
“大家都受累了,今日洪水退去,朕已拨下赈济款项, 重建你们的家园。”
又是跪拜一地,流着眼泪鼻涕的人,称颂他是个好皇帝。
他又上了城墙,用手帕擦手,心腹还在清点流民数量,登基户籍,安排食宿,忠胜走过来,禀告道:“韶嘉郡主和文小姐已经到了飞槐庄,与徐任等人见面。”
“有何动静?”
“尚无动静。”
李凌风扔了手帕,鞋面轻点,把它碾进泥里,目光远眺,“好,继续盯着。”
“宰相之妻,为当年的参知政事,现任扬州郡守陆珧之姐,陆邕。”
昏暗凄冷的地窖里,徐任干咳两声,回忆起那段往事:“先帝四岁继位,时任宰相傅允、镇西大将军文寻、文渊阁大学士陆章同为顾命大臣。陆家祖籍扬州,世代诗礼风流,文豪墨客辈出,位列当时四大世家之首。其小辈,亦行事洒脱,狂傲不羁,最富才名的,是一女子陆邕。”
“她才华横溢,胸中经纬,不让须眉,五岁始随父进文渊阁,七岁参与编著《清河大典》,九岁献策抵御匈奴,后与世家子弟一道进入太学,成为太学破例接收的唯一女子。”
文昭玉问:“陆家盛名如此,为何后来会从京城销声匿迹?”
孙婵这一世及笄时,扬州郡守夫人遣人送来贺礼,是一整块价值连城的白木沉香。她当时还纳闷,自己家与扬州陆氏并无交情。或许他们虽然退守扬州,京城却一直留有眼线,一直在找陆邕走失的孩子,从傅祎当街大肆追杀她与荀安开始,便盯上了荀安。
“陆邕再富盛名,终究是个女子,十六岁嫁给当朝宰相,当时的相府嫡长子傅值,之后不再过问政事。当年的如日中天的陆家与傅家喜结秦晋之好,是轰动京城的一桩美事。”
“陆邕先生一女,升平二十年,再怀一子,升平二十年的除夕夜难产而亡。”
“没这么简单!”文昭玉反驳道,“若只是难产,为何宰相舅舅不许任何人提起她?为何她死后一年,陆家便全面退守扬州?那个孩子又去了哪里?”
孙婵道:“升平二十年夏季,全国大旱,是否与这个有关?因为这场旱灾,京城官员大换血,以我爹孙文远为首的许多地方官,升任京官。”
徐任干咳两声,点头,“那年不止旱灾,前宰相故去,现任宰相狼子野心,趁着民生大乱,先帝为赈灾之事焦头烂额,联络四大世家,密谋篡位。”
“先帝四岁继位,顾命大臣一度功高震主,先帝处处受到掣肘。恰逢天降大灾,宰相请了江湖术士,添油加醋,说成君王无道,上天惩戒。先帝当时真如困兽,外忧内患四面楚歌。”
文昭玉附和道:“我好像也听爹娘说过,舅舅当年,曾有不臣之心,后来为何失败了呢?”
“四大世家,同气连枝。唯一站出来维护先帝,维护正统君臣伦理的,只有一奇女子陆邕。她当时怀着身孕,感概生民身处水火之中,锦衣玉食、自诩贵族的世家之人,却不竭力救灾,只顾谋求私利。宰相带兵逼宫,她顶着大肚子舌战群臣,说服陆家维持中立。她作为傅氏当家主母,亲自拔除傅氏与陆氏尸位素餐的亲属,整顿吏治。当时的宰相年轻气盛,野心勃勃,仍不肯放弃。”
孙婵猜到了她会如何做,被偏爱的人,最懂得惩戒偏爱自己之人。整顿亲眷,只是杯水车薪,她用自己的死,在傅陆两家的心上狠狠划上一刀,让他们愧疚,他们的所作所为逼死了她。
用自己的死,换来这个王朝十多年的安宁。
所以陆家退守扬州,傅家气焰萎靡,宰相多年来未曾再有动作。
“她死得很悲壮,她自幼要强,样样不输男儿,便连死,也不差守土退敌视死如归的将军。她博览群书,懂得药理,暗暗用药让自己的身体虚弱,却不损伤腹中胎儿。最后几月,她的四肢枯瘦,肚子大得出奇,头发几乎掉光,容貌怪异无比。宰相爱妻,每次见了,要把近前伺候的人活活打死,却查不出何因。除夕那夜,她生下孩子,便力竭而亡。”
“当时京中流传产婆之语,宰相当夜步出产房,眼中含泪,腮边有个牙印,深可见血。那夜之后,他不再有篡位之念,意志消沉,恍惚度日。陆氏之名,再不能在宰相跟前提起,否则,他会顷刻变了脸色,双眼通红状若厉鬼。时移事易,陆氏完全退出京城,朝堂官员几经换血,历经当年之事的人,或外放,或革职,或还乡,如今再也无人提起这段往事。”
“原来如此,难怪我娘,她总是不许我问。舅舅每次到书房看了那副画,会非常低落。”文昭玉叹息道。
孙婵想起相府书房后的空地,有个简陋的坟墓,木牌写着“爱妻朝华之墓”,便问了句:“朝华是谁?”
徐任浑浊的眼里掠过一丝微弱的光亮,转瞬熄灭,恢复幽幽沉沉、古井无波,“朝华,是陆邕的小字。当年的大学士陆寻,嫌她不够文静,为她取了个淑静贞容的小字。她曾言,‘吾不愿做朝华,惟愿做阿邕’。”
“朝华之草,夕而零落”,对这样一位挂念苍生的女子,小字“朝华”,的确有些小家子气。孙婵想到了,先帝对她的称呼是“阿邕”,而宰相是“朝华”。
“那个孩子呢?”她问。
“孩子……宰相自陆邕死了以后,便有些魔怔。听说,宰相每得了空,便到那孩子面前,看着他默默垂泪。那孩子在娘胎里有亏损,生下来身子不太好,要一直静养着,直到长到四岁,也无人见过,后来,到底还是养不活。自那以后,宰相,便更加消沉。”
养不活?孙婵与文昭玉对视一眼,看来其中秘辛,只有傅家之人知晓,外人都只道那孩子已经死了。
一切事毕,京郊空地搭建营帐,流民已经安置妥当。
李凌风从容上马,问身后之人:“陆匀之如何?”
忠胜骑马落在他身后几步,拱手回道:“方才有人来禀,失败了,五个虎翊卫,一并被杀。”
李凌风颔首,“本来也没指望这样轻易便能杀了他。听说,陆珧对他的教导,一如既往不拘一格,他只会一门轻功,便敢四处闯荡江湖。”
“他为什么来京城,查到了吗?”
“奴才无能。”
李凌风随意笑了笑,“若能查到,朕才怀疑其中有诈。他们陆家人,向来不按常理出牌。”
“陛下,是否要再派人去刺杀?”
“等等吧,先去会会小雀儿。”
已经日暮,地窟里更无一丝光亮。
众人感慨唏嘘,孙婵附在文昭玉耳边道:“我怀疑李凌风遣人跟着你,你与他们接触,有些轻举妄动了,也许李凌风利用你把他们引出来。趁他今日去了城关安顿流民,咱们快散了吧。”
楼梯尽头的门有些响动,文昭玉上去打开,石献急着说:“小姐,陛下请率御林军,把茶馆一楼围了起来。”
果然如此,这样顺利便与这些逃亡罪臣见上了面,是李凌风想来个瓮中捉鳖。孙婵问:“这儿可有别的通道?”
“有的,”文昭玉指了指一暗处,“那边还有一条楼梯,可直接去到地面。”
孙婵道:“好,你先带叔父们走,我去拖住李凌风。”
茶馆一楼的大堂,一如往常,说书人拍着醒木,滔滔不绝,座下众人拍手附和。
孙婵颤抖的手指攥紧了襦裙。
面上还是从容笑着,迎上一身常服的李凌风。
“陛下,好巧。”她行了一礼。
“是很巧,”大堂里灯火明亮,孙婵骤然见光,有些不适应,微迷了眼睛,见他状若无事环视一周,琉璃般的眼珠子倒映着她的身影,“婵儿妹妹今日怎么礼数周到?”
她扯了扯嘴角,“陛下说笑了,臣女一向礼数周到。陛下难得微服私访,不知所谓何事?”
他背手在身后,慢悠悠道:“朕,接到密报,此处有乱臣贼子聚集,图谋不轨,婵儿妹妹,你可有看见?”
“臣女一直在这儿听说书,挺有意思的,并未发现异常。”
李凌风笑了笑,凑近她,炙热的鼻息呵在她脸颊,侵略意味太强烈,她强撑着不瑟缩起脖子。
“妹妹的身上,为何有些潮湿的泥土味?”
作者有话要说:大喇叭叭叭:本壶做到二更啦!!!
安安和婵婵甜甜的恋爱也要回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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