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 65 章

    他侧头在她耳边, 噙着冬日雨雪一般湿冷的笑, 细长凤眼紧紧摄住她。

    “妹妹为何在发抖?”

    “陛下真龙天子,气势迫人,”孙婵寒毛直立,退了两步,低眉敛目, “陛下日理万机, 想必还有正事,臣女先行告退。”

    她往右迈步, 孰料李凌风伸出一条手臂, 横亘在她身前。

    “妹妹莫急,这一段‘陈胜吴广起义’颇为精彩, 朕想请你一道听听。”

    孙婵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暗自祈祷文昭玉和那些老臣走得顺利,不要被四处搜查的御林军逮住。

    皇帝请人辟了大堂正中的一张桌子, 请她落座。

    台上的说书人说到一段秦末陈胜吴广起义,农民首领推翻暴秦,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呼”。

    他讲得绘声绘色,孙婵略微心虚, 身旁的李凌风却似没听进去, 百无聊赖转着茶杯。

    他看向她,慢悠悠道:“妹妹,他讲得可好?”

    “好。”

    “秦二世无道, 赵高擅权,人人得而诛之。起兵造反,是替天行道,对不对?”面前少女强装镇定,卷翘的睫毛微微颤抖,看起来可爱极了,仗着一身华彩羽衣心高气傲的雀儿,到底心思稚嫩,一双眼睛从来撒不了谎。

    “灭秦者,秦也,非天下也。”说书人语音刚落,忠胜便前来禀告,他点头,示意不必避讳孙婵。

    “陛下,那十五个乱臣贼子已经抓到,打入天牢。文小姐,要如何处置?”

    小雀儿登时变了脸色,杏眼圆睁,目光逡巡在他与忠胜间,李凌风转了转茶杯,“昭玉向来顽皮,好生遣人护送她归家,请文大人把她看好,不要轻易出门惹祸。”

    忠胜应下,李凌风又道:“这茶馆宣扬惑众的妖言,封了吧,陈胜吴广的典故,大梁上下,不许再提起,有关书籍竹帛,一并销毁。”

    “妹妹觉得朕做得对吗?”薄薄的上下两片唇瓣轻启,语调似温过的清酒,却是渗了毒药的,引诱着强作镇定的少女,一同跌入层层炼狱。

    “陛下,时候不早,臣女的爹娘还在府中,等着臣女回去吃年夜饭。”

    孙婵站起,转身要走,被他拉住了手腕。

    指尖冰坨似的冻得惊人,本来只是轻轻抓着,不知是否错觉,他似乎贪恋她手腕的暖意,掌心逐渐贴近,直到整个手掌把她的手腕牢牢握住。

    “小姐!”一直站在她身后的石献提剑阻拦,立即有人把他拦住。

    他也站起,稍俯下|身子凑近她耳边,“婵儿想不想他们活着?若你跟朕去一个地方,他们,便能活得好好的,还能离开京城,安享晚年。”

    ……

    不止担忧那几人的性命,李凌风铁了心要带她走,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石献先行离去,她爹肯定会派人保护她。而且李凌风是只笑面虎,最爱杀人不见血,狠厉藏在温和的面皮下,不会直截了当地伤害她。

    他们并肩走在除夕夜的大街,夜空偶尔窜上一束烟火,绚烂地炸开,点点滴滴撒落人间。

    撒成挂满树梢的彩灯,摊贩处藏着灯谜的花灯,还有碧波荡漾水面上璀璨浮光的河灯,也撒成民居里亲人围坐桌面上的烛火。

    垂髫小儿高高挑着灯笼,从摩肩接踵行人的腰侧钻来钻去,银铃笑声清脆。

    人很多,李凌风却挥退了所有侍卫,至少表面如此。

    孙婵恍惚着,渐渐离开集市,走到河边,一个不留神,被李凌风扯到他身边,一个孩子拿着正燃烧的条状烟火与同伴嬉闹着后退,险些撞到她身上。

    她抬头,正好对上他什么时候都猜不透的眼,眼里有五光十色的烟火,一簇簇炸开。

    他握住她肩膀,待她站稳了,慢慢放开,双手移到她身后,姿势暧昧,像要抱住她。

    头上一重,她眼前一片黑暗,原来他只是为她戴上披风的帽子。

    修长的手指灵巧移动,为她紧了披风的系带,再整整帽子,露出一双又纯又媚的清亮杏眼。

    她看清了他,淡漠的眉眼,瘦削的脸庞和紧抿的唇角。

    从离开茶楼,他便再也没有笑过。

    似笑非笑、看似谦和,实则嘲讽的面具脱去了,眼前是一个赤条条不加粉饰的,更真实的他。

    孙婵想起来,小时候,他已经是个半大少年,对着他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儿,时刻端着皇室长子的威仪,虽然好脾气,却是十分不爱笑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了呢?

    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一个篮子举到她眼下,满满一篮小小的河灯。

    “老爷,夫人,放河灯祈福,来年定能喜得麟子。”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扑闪着大眼睛。

    李凌风买了两盏河灯,河边的摆了张桌案,放了笔墨,可以往纸条上写下心愿,塞进莲花河灯里,随着水流飘去,以此祈福。

    孙婵和他一道写毕,分别塞进河灯里,他没有要看她的纸条的意思,自顾自动作,点燃两盏河灯上的蜡烛,懒懒散散地蹲下,把河灯放进河里。

    像在完成一项机械的任务。

    孙婵也放了河灯,正想起身,听他开口道:“这是我第一次放河灯。”

    “若当年,我接下那盏河灯,就好了,不必晚了这许多年。”

    孙婵不解其意,他没有起身的意思,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继续蹲着。

    一个皇帝,一个贵女,蹲在河边呆呆望着灯火璀璨的河面,抱着手臂出神,多傻。

    她微微挪远了些,怕身后来往的人群一个不小心把她踹进河里。

    “你忘了吗?”

    他微微掀了眼皮,一双总是遮了一半琥珀色瞳孔的眼,专注地望着她,孙婵竟然看到了,些许名为脆弱的情绪。

    她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笑了一声,不再纠结此事,垂眸揪着手边的青草,举动有些稚气。

    “陛下,今日没有宫宴吗?”半晌没人说话,孙婵蹲得腿麻,呆呆望向点缀着星星和孔明灯的漆黑夜空。

    他也如此,抬起眼睛望向苍穹深处,有问有答,听着语气,却幽幽淡淡似并不想与她多说一句,“兖州水患,宫宴取消了。”

    “哦。”

    又是静默,孙婵忍不住深思他哪里不对劲,大半夜的把她拉到河边来,又不说话,肯定也不许她走。

    他们先前放的两只河灯已经飘远了,水流把新的几盏河灯推到他们面前,孙婵正望着水面出神,听他说,“别走了,好不好?”

    别走了……肯定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她屏着气息,心中警钟大震。

    “陛下何处此言?”

    “沈青松的夫人,不是你姐姐。你看破了我的计划,将计就计,让她嫁给沈青松,还把京城的财产都送给她,你们想要打点好一切,离开京城。”

    他既能通通看破,想必十分笃定了,孙婵想了想,便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陛下,这样不好么?陛下手腕了得,做到了先帝多年都没做到的事,让世家逐渐式微。我们国公府就此退出京城,不再参与朝堂纷争,陛下便再也没有掣肘。”她隐下了要救出三皇子再走。

    他却摇头,孙婵侧目,可以看见他一排梳子似的浅色睫毛几番扬起又落下,“我的手段不光彩,但是我做到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父皇直到驾崩前仍惦记着的事情,我用几个月便做到了。父皇做不到,三弟也做不到,为何你们还是看不上我。”

    “陛下多虑了,我们相信,陛下会是个明君,往后,大梁会海晏河清,百姓和乐。所以,我爹自诩完成了使命,年岁渐长,力有不逮,想要回乡养老罢了。”

    他固执道:“若是登基的是三弟,孙国公会高高兴兴地留下,辅佐他。”

    既然他如此认定,孙婵也再无可劝,况且,他说得本就是事实,他们在博弈,清楚对方手上有多少筹码。

    气氛再次胶着,孙婵隐约觉着腿麻了,露水沾湿的草地,似有小虫子钻过她的绣鞋,在她的腿上游走。

    一大朵烟花,在对面的河滩上炸开。

    继而三三两两的小烟火燃亮夜空,你方唱罢我登场。除夕这夜,也有贵人乘舆夜游,观赏焰火。

    李凌风站起来,微微屈膝俯身,伸着一条手臂供孙婵借力。

    孙婵本想自己站起,微动一动,双腿便似万条虫子啃噬,只能抓住他的手臂,摇摇晃晃站起。

    一时还放不开。

    她略微尴尬,避开眼睛,看向对岸绚丽的烟火。

    火光照亮了少女明艳的面容,李凌风一手供她支撑,一手摸进袖里。

    栖凤宫中的一蔟梅花,已经干涸了,花瓣蜷缩,色泽反而更加浓丽,他把花枝簪进她的鬓发。

    鬓云欲渡香腮雪,韶光恐见花颜惭。

    “婵儿,做我的皇后吧,我们共享这太平盛世。”

    她的惊讶的神情很是有趣,他早已做好准备,她一张檀口,会冷笑,会嘲讽,会说出羞辱之语。

    但她一幅见鬼似的神情之后,反而抓着他的手臂微微侧过身子,脑袋垂下,若非身体离了半寸,就像整个人埋入他怀中。

    “这糖葫芦多好吃啊,你这闷葫芦竟然不爱吃?……我都好多年没来京城了,都忘了这集市有这么多好吃的好玩的,欸欸欸,那边有杂耍,小爷我要去看看。”

    他面向河岸,两人从他身后走过,其中一公子叽叽咋咋,说个不停。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想回头看看。

    却被她攀住了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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