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前夕

    从九渡殿到荆舟所住的客房, 不过是一盏茶的路程,荆舟跟在祁决身后, 脚步越来越慢。

    祁决觉察出不对劲,转过身来,看到荆舟满头满脸的汗,嘴唇却是煞白。

    “你怎么了”

    “没事,大殿上太闷了。”

    荆舟一屁股坐在回廊的地上,重重叹了口气。

    津渡山地处东南域,盛夏时节闷热潮湿, 荆舟靠在身后的柱子上, 头疼欲裂,身上湿黏黏似能立刻化作一滩水“你先回客房吧,我在这吹吹风。”

    自从强行掐断神识和系统的连接后,每次系统试图入侵他的大脑,他进行抵抗就头疼得要爆炸。

    就在荆舟咬牙忍耐痛苦之时,一双手朝他伸来“我背你。”

    祁决见他不愿说,倒是没深问。

    荆舟怔愣一瞬,握住他的手就势站了起来, 笑“好啊。”

    这便宜不占白不占。

    祁决也笑,微微蹲下身子, 荆舟就毫不客气的趴上去“风水轮流转, 鬼主也有背我的一天。”

    “可不是吗。”祁决笑。

    “你家阿衍养大的白菜, 要被我糟蹋啦。”

    祁决脚步一顿“你为什么骂自己是猪”

    荆舟虚弱的啧了啧“我也没说拱你, 怎么就是猪了”

    祁决加快脚步“你少说两句吧, 省得半路我把你扔了。”

    荆舟笑而不答。

    到了客房后,祁决将荆舟扔在榻上,荆舟半睁着眼道“我先睡会儿,鬼主自便。”

    “你往里挪一挪。”

    荆舟朝里挪了挪,转过身背对着墙,祁决毫不见外的在他身侧和衣躺下,背对着背午歇。

    荆舟在昏昏沉沉中又做了那个吞天食地、将生灵万物作为食物的噩梦,尸山血海,满目疮痍。

    梦里的他淌过没过脚踝的血水,这一次他低下了头,从血水的倒影里看清了自己的模样

    浑身雪白的毛不沾染半分血污尘土,只有眉心处一瓣灼灼盛放的业火红莲。

    倒影里的是祝衍。

    荆舟无措又慌乱的踏碎倒影,他疯了般狂奔起来,直到精疲力尽才停下脚步,周遭的尸山血海消失了,变成云缠雾绕的莲池仙境。

    他再次有些胆怯的低下头,平静无波的莲池上映出他的模样

    这一回,不是祝衍,也不是荆宗主,而是他自己真正的模样。

    荆舟安心了,刚想伸手到莲池里鞠水洗脸,手指触碰池面惊起阵阵涟漪,倒影碎了,梦也醒了。

    这夜没有月光,廊下的琉璃灯光从窗纸里渗了进来,荆舟睁开眼。

    原本背对着背的两人,如今相对着,视线也撞在一起。

    “舟哥哥梦到什么了”

    荆舟直接说了实话“梦到,我成了祝衍。”

    两人沉默了一瞬,祁决道“好巧,我也做过类似的梦。”

    荆舟哦了哦“原来是因为这样,你才在被我捅了几刀后,还不惜亲手写百万字的话本,想让我回心转意嗯”

    “倒不是,只是本来属于我的东西,阴差阳错变成了郁辞的,我不甘心。”

    荆舟笑“原来如此。”

    祁决细细想了想“倒也不全是”

    话讲到一半,他顿了顿,笑“讲不定是青渊洞时,你给我洗脑成功了。”

    荆舟没个正经的勾起唇角“那真是可喜可贺,我把鬼主攻略了。”

    说着他抬手替祁决捋了捋额间散乱的发丝,两人侧卧相对而视,姿态眼神极尽缠绵,但荆舟的声音却是捎带笑意的冷“不过,要是你的阿衍真出现了,讲不定我也会想方设法将他杀掉的。”

    说话间,荆舟的手滑到祁决耳后,拔出他放在枕边的长寂。

    寒光刺破温柔黑暗的夜,明晃晃的架在祁决脖子上。

    祁决不慌,也不忙,只淡淡的哦了声“我知道啊。”

    他面上不动声色,眼神里却闪过极狠厉的杀意,荆舟被刺得背后一凉。

    “啧,就凭这个眼神,让我觉得再捅你两刀也无妨。”

    “是吧,或许我们最后也是刀剑相向的。”

    两人默契的相视一笑,荆舟放下了长寂“看来我这脑洗得,不大成功。”

    祁决又往里蹭了蹭。

    “舟哥哥。”

    “嗯”

    “是不是有人给你动了手脚,让你失去记忆的”

    “差不多,鬼主还猜到了什么”

    “你的头疼和这个有关”

    “聪明,百发百中。”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这事只能我自己解决。”

    祁决沉吟一瞬“好吧,有需要你同我说。”

    荆舟笑了笑“鬼主这么上心”

    “你这失忆蹊跷,怕有后患。”

    “行啊,不过我最大的后患,大概就是鬼主你吧。”

    祁决笑“也是啊。”

    荆舟转过身去,打了个哈欠“我再睡会儿,明天就回玄寂山了,路途远的。”

    翌日一大早,荆舟就和严家主辞行,毕竟他带着三个徒弟一个郁公子,现在还搭上了鬼界之主,怎么有脸再叨扰下去。

    用过午饭后,师徒一行人开始往玄寂山返程,祁决自然跟着他们山一程水一程的走。

    他带了足量的话本,一路上不停投喂戚无谓,又时不时下厨做饭,一行人氛围倒是谜一般的和谐。

    “鬼主这么落魄么连路费也要蹭玄寂山的”

    “舟哥哥这么小气么我们血谣宫也是玄寂山的邻居,出门在外,邻里间互相帮忙不应该”

    “邻居吗我以为守山人的身份相当于狱卒。”

    “哦,也是,在舟哥哥这,我们血谣宫就是监狱,我们这些囚犯都是罪该万死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夏日天热,祁决从路过的瓜田里摘了几只西瓜,因为他们鬼族体质寒凉,祁决把西瓜抱在怀里片刻,就变成冰镇西瓜。

    荆舟拿过冰镇西瓜切片装盘,夸祁决真好用。

    “当然好用,夏凉冬更凉,舟哥哥要不要过来解暑”

    “不敢不敢,怕我上头。”

    说着,荆舟挑了块最中心的西瓜,朝祁决的嘴里塞。

    祁决被香甜多汁的西瓜糊了一嘴,乖乖的闭了嘴,细嚼慢咽起来。

    船破水而行,日头照在船舱上,不透风的舱内温度很高。

    祁决嫌热,招呼几个鬼奴躺在船舱上遮住太阳,舱内温度骤降,一下子就阴凉阴凉的。

    祁决又让荆舟给他递了一块西瓜,他想,人界真好啊,有春秋寒暑,昼夜交替,还有好吃的西瓜和点心。

    他还想再拿,荆舟移开盘子“你少吃点,吃撑了晚上又不乐意给我们做饭。”

    这样吵吵闹闹了一路,他们也不见多着急,直从盛夏走到初秋,一行人才回到玄寂山。

    彼时夜里已经变凉了。

    荆舟提前给留守山里的灵奴捎了话,让他们打扫出了一间屋子,是专门给郁辞的。

    原本的海棠坞喜房,显然不合适了。

    祁决以夜已深为由,随荆舟回海棠坞蹭了一晚,荆舟也不管他,让他独守空房,自己跑去灵奴为郁辞准备的房里看了看,确认屋里一尘不染、褥子床榻都是最好的料子、衣橱里清一色的白衣衫才放心让郁辞住下。

    “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开口,同我说或者无所说都行,千万别客气。”

    荆舟又嘱咐了一遍,不欲久留正要离开。

    “我有一事想告知前辈”

    总是默默隐忍的郁辞开口,荆舟直接坐了下来,十分耐心“你说。”

    郁辞没像往日一般犹豫,很直接道“虽然这段日子发生了很多事,但我一路上想清楚了,要斩断我的妄念,或许只有无情道一途。”

    荆舟定定的望着他,没言语,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想修无情道也不光是为了斩妄念,还有为报父仇一事我认为如今祝衍作乱频繁,他的行踪很快便会水落石出,只有无情道能迅速提升修为,我得抓住这个机会。”

    看荆舟不答,郁辞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眸子“我知道以我现在的修为,想要打败祝衍简直痴人说梦”

    “你要想清楚了,就没问题,”荆舟温和的笑了笑,打断郁辞的自我怀疑,“玄寂山虽然穷,但胜在非常利于修行,总之,你专心去做,我会尽力帮你。”

    郁辞的眼睛闪了闪“多谢前辈。”

    回到玄寂山的第二日,祁决便离开海棠坞回了鬼域,如今鬼域的结界打开了,鬼主和守山人真成了名副其实的邻居。

    既然是邻居就有串门的时候,鬼主平日事务繁忙,但也隔三差五串门来同荆舟吃饭,兴致好时还捎上几壶好酒和几叠话本,酒是给荆舟的,话本则直接送去溪午舍。

    “舟哥哥就不怕,以后要真同我刀剑相向了,吃不上饭”

    “怕啊,怎么会不怕但怕也没用,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祁决笑着替荆舟斟酒“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包括舟哥哥的失忆,还有只吃得下我做的饭这件事。”

    荆舟心想,我也不能告诉你我是穿过来完成任务的,虽然现在这个任务被他强行掐断了。

    “想不明白的事,就不要想了,费心费神。”

    “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顿了顿祁决又道“但是,舟哥哥可要信守承诺,有了祝衍的任何消息,都要同我说。”

    “自然,我不会瞒你。”

    两人又喝了几杯酒,荆舟道“近来那个疑似祝衍没什么动静,但玄寂城附近的村落倒是出了些诡异的事。”

    “怎么说”

    荆舟握紧酒盏,看了祁决一眼“出现了空尸。”

    祁决皱眉,所谓空尸,是指魂魄被人为生生抽离肉体,且撕得粉碎无法轮回往生。

    “舟哥哥怀疑有人修习抽魂术”

    抽魂术是禁忌之术,是千年前一位修士所创,因为过于狠毒阴邪,典籍已在几百年前被仙门焚毁,据说焚毁之人还是玄寂山祖师爷。

    “看起来很像,刚开始那人还用家禽牲畜练习,近来,已有两个百姓被抽取魂魄。”

    “有查到什么线索么”

    荆舟难得面露沉重之色,握着酒盏的手指微曲,摇头“抽魂术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无迹可寻,不过现在我已让无所和成妄布下灵障,有风吹草动就能知晓。”

    “好,我这边也可以让鬼众去把把关,万一你徒弟偷懒,我这还能帮个忙。”

    荆舟微微挑眉,替祁决斟酒“你们鬼族这么热心的”

    祁决一饮而尽,笑吟吟的“我为了舟哥哥,心当然热。”

    荆舟自然不信他的鬼话“怎么你怀疑这和祝衍残魂一事有关”

    “嗯,幕后之人说不定不满足于残魂,还想把阿衍剩下的魂都偷了呢。”祁决也不隐瞒,将自己所想如实说来。

    荆舟沉吟片刻,点头“有消息我都同步你。”

    祁决笑“舟哥哥真是和我狼狈为奸了。”

    荆舟啧了啧“横竖整个仙道都是如此认为的,我何不遂了他们的意,坐实了。”

    十月末,玄寂山飘起了鹅毛大雪,白雪覆盖层层叠叠的山峦,天地沉寂一片。

    夜里,溪午舍的窗外风敲雪响,偶尔传来一声冬鹰夜鸣。

    戚无所在屋里堆满火灵石,暖融融的一片,炉子上的药发出咕咕的声响。

    戚无谓近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成日睡着,胃口倒是极好,食量几乎都赶上荆舟了。

    他夜里醒了过来,填饱肚子躺在榻上翻话本。

    屋里的灯被药气蒸得一晃晃的,戚无谓从话本里抬头,看着哥哥煎药忙碌的背影“哥,我不想喝药。”

    “这还由得你想不想啊”戚无所将黑乎乎的药汁乘在白瓷碗里,端着坐到床榻边,替他把药吹凉。

    戚无谓就着哥哥的手,乖乖的把药喝完,苦得撇了撇嘴“明明哥在我就不难受,还喝药做什么。”

    戚无所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取过空碗放在桌案上,他一转身,发丝下若隐若现的红珊石发出温润的光。

    戚无谓看着自己亲手给哥哥戴上的红珊石,眼神温柔,渗着笑意“真好看。”

    戚无所知他说什么,笑道“自己夸自己手艺,不要脸的。”

    “我是说哥好看。”

    “自己夸自己好看,也不要脸。”

    毕竟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戚无谓嘻嘻一笑,从怀里摸出打磨完成的半块血玉佩,塞到戚无所手里“哥,拿好了,以后就走不丢的。”

    戚无所一怔,将玉佩握在手心,许久才道了声好。

    “我要先走的话,就去下边等哥如果哥以后来了,孟婆汤想喝就喝,有了血玉佩,喝了孟婆汤我们也能认得彼此。”

    “别说胡话,”戚无所的笑挂不住了,仓促的将玉佩系在腰间,“你的呢我也给你系上。”

    戚无谓笑了笑,从领口掏出自己那半块血玉佩“早佩上了。”

    绳子的长度刚好让玉佩坠在心口,沾染心口的暖意。

    戚无所摸了摸被他体温捂暖的血玉,若有所思道“你再等一等,来年开春就不必喝药了。”

    戚无谓沉默的点了点头,半晌突然笑道“哥,其实我挺害怕的。”

    “害怕什么”戚无所一直没把自己所做之事告诉戚无谓,但毕竟是他自己的身体,戚无谓多多少少应该有所觉察。

    “害怕到时候就不是我了。”

    戚无所一愣,垂下的眼睫在面颊上映出两道浓重的阴影“你不是你,还能是谁呢别乱想。”

    “嗯好,我信哥。”

    戚无谓一向是最相信戚无所的,凌驾于一切道德是非之上。

    哥说来年一切都会好起来,那一定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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