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前世

    “冬种梅花膏, 春雨如丝跳, 小芽土中冒,回眸一笑, 尽是春风三千如垂樱……”

    宅子外是少女清脆如黄鹂的甜嗓, 悦耳, 也烦人。

    一只愤怒的茶杯从半开的糊纸拉门内砸了出来,可是没飞出多远,有气无力地滚到少女的木鞋旁。

    “吵死了…!!”

    同样愤怒的恐吓从屋里传来,可随即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声嘶力竭内脏都快要咳出来, 可是内里听上去却是无尽气虚,仿佛下一秒就要直接断气。

    “活不久了啊,那个大人……”

    “是啊, 估计马上快死了吧,大概今年冬天?”

    “我觉得要不了这么久吧?”

    “那种病死鬼赶紧死了才好!免得白白累死我们还要照顾这样一个要死不活的……”

    “家主老爷不是已经在培养新的继承人了吗?估计知道他马上就要死了吧。”

    ……

    多嘴多舌的几个仆人从宅子外路过,即便门开着也毫不避讳,似乎根本不害怕被屋里的那位他们口中的“大人”听去, 或者说,他们甚至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这是平安时代的产屋敷宅,是鬼舞辻无惨作为人类存在的第十六个年头。

    外头的春光绚烂,仆人们的嘲笑不堪入耳。

    他是产屋敷家的少爷,从出生开始就以死亡为伴,整日卧于病榻,没有人愿意好生照顾他, 也没有人去讨好他,因为他反正会死。

    所有人都觉得他马上会死,连仆人都不把他当回事,甚至巴不得他早死。

    人人畏他,嫌他,避他如蛇蝎。唯有某个小姑娘不怕。

    “大人,你知道吗?传说中,对着立起的八重樱许愿愿望就能成真哦。”

    少女穿着葡萄染的生绢长裙,白白的手中折了一枝春天的粉樱,从花间偷偷瞅他。

    他说:“滚!”

    她没动。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他现在的心情非常糟糕,见着人就想大卸八块。

    少女将花枝放于门口,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他像看白痴一样瞪了她一眼,神情亦带着几分意外。

    少女和他一样坐在地上。她说,你得振作啊,我支持你!能在绝境中活下来的人是幸运,你是与幸运相伴的,而创造属于自己的奇迹,这是你与生俱来的可能性啊!

    她肯定是听到仆人们背后诅咒他的话了。

    朝阳之下,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无与伦比的生命力在里面流转。酒窝甜蜜,笑一笑漫山遍野的风声都要销息。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转瞬即逝。

    她胆大包天地直接走进来,坐到他旁边握住他瘦削苍白的手:“你一定会活下去的!你要相信自己!父亲正在努力,你也要好好努力啊!努力才能创造奇迹!”

    少女十四岁,是负责照料他的医生的女儿。

    也是唯一一个说他会活下去的人。

    他轻笑:“你胆子真大。”

    少女愣愣地说:“大人,你笑起来真好看。”

    于是他收起笑,板着一张病气兮兮的苍白俊脸。

    但是他被握住的那只手,却一点一点地,将她的手放在他的胸膛上,滚热的一片。

    他又咳了起来,她将另一只手轻轻顺着他骨瘦嶙峋的后背,少女身子天生绵软,挨过来,像裹来了一团云。

    他身子一抖,用全身力气推搡了她一把。

    她丝毫不在意。过了好久,问,为什么要憎恨这世间?

    “因为我活得很艰难。”他冷笑,像自嘲,“苦太多了,若不爱自己,活不下去。”

    产屋敷少爷孤僻极端的性子让所有人都避之不及,他是被命运抛弃之人,阴暗如死神,却也随时会被死神带走。

    初识这丑陋的世间时,他便一直忍受着这样身体和精神上的折磨。

    直到某个措不及防的笑脸闯了进来,好像也有了一丝值得流连的执念。

    少女碍于身份的原因不能时常来看他,但只要寻得机会总会来陪他说话,但不知是否是他太过冷言恶语,有一次隔了好久才来,他屋外头的夕颜花都开了。

    产屋敷宅是不会种这种晦气的花的,此刻却生长在了他的屋外,没有人打理也没有人理会,这种花都是开在这些肮脏的墙根的。

    “夕颜凝露容光艳,料是伊人驻马来。”少女又在门外卖弄学识,或许于她而言是情致。

    “有腿就自己进来。”他说,此时黄昏,他看到拉门上少女窈窕的剪影。

    少女却说:“不对不对,你应该回答‘苍茫暮色蓬山隔,遥望安知是夕颜’啊!”

    他嫌恶:“我讨厌那种花!”

    当时日本正盛行紫式部的《源氏物语》,里面有名叫“夕颜”的女子,源氏的情人,因为六条御息所鬼魂咒诅惊惧而死。

    夕颜又作夜颜,生长在肮脏角落的一种白色小花,常在傍晚开放。因为没人欣赏被人看作“薄命花”。夕颜色白,黄昏盛开,翌朝凋谢,悄然含英又阒然零落。

    此刻他的屋外开出了这种花,不就是嘲讽他和这花一样很快就要死了吗?!

    “拔掉,全部拔掉!都毁了!”他说话一大声,就又开始咳起来,无力地躺倒在榻上。天气渐凉,他的病又恶化了。

    估计快和这夕颜花一样马上就要凋零了吧?

    “其实我觉得这种花一点也不短命。”少女在屋外的墙角蹲下,伸出手轻触花瓣,“它们这样美,是在说夕阳下美好容颜的意思吧?让我想起了大人的模样。”

    他气极:“你说什么?”

    “虽然它们总在黄昏盛开,日出凋谢……可是,它们一直都是这样周而复始,卷土重来,生生不息,一直都在努力地想要活下去呀!”

    他冷笑:“只能活在黑夜,永远见不到阳光,如此悲哀地活着么?”

    “永不放弃地努力,就算是挣扎也好,总会有奇迹,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啊。”她最终还是拉开了门,手里拈着一支白色的小花。

    “大人不喜欢的话,我就把它们都摘回去。”

    “我喜欢夕颜,但我更想要大人一直活着。”

    他阴郁地盯着她,没作反应,只是把她带来的汤药喝了下去。

    她像神明一样慷慨地将光洒向他,从此人间被点亮。

    那就沉溺不得真假的梦话,不作任何挣扎吧。

    不再理会那些人的笑话。

    等他好了以后,会娶她,然后让那些取笑他们的人付出代价。

    如他所说,如她所说,虽然一直在于病魔作斗争,但竟然也是这样熬过了几个冬天。

    仆人们的抱怨更加频繁了,甚至敢当面对他冷嘲热讽。新的少爷已经出生,产屋敷家的未来不可能会有这个病弱的少爷的一席之地。

    他的房间从主宅搬去了分宅,仆人更少,更冷清了。

    但这样也更方便和少女见面了,他虽然心有怨言,却也没过于计较。

    可是有天夜晚,一向挂着笑容的她哭红着一张脸跑来,说父亲要给她安排婚事了。

    她已满十六,该是嫁人的年纪。

    以及不知道是如何走漏的消息,她偷偷与他幽会的事情被医生知道了,开始限制她出门,这次是她趁父亲睡着偷溜出来的。

    今夜是元日节会。他的脸上是一潭死水。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戒指,红宝石。

    他拿给她,帮她戴上,没有问她的意见。那时,屋子里宁静极了,外头是隔壁宅邸的歌舞升平,声音朦朦胧胧的,而少女晕晕乎乎的。

    过了好久,少女才反应过来,坐直了身子,看了看那枚戒指,在昏黄烛火中闪光。

    她笑,明媚极了,因为开心。

    屋里的火炉烤得噼里啪啦响,屋外是点点飘雪。

    叠席上是灯芯草的味道,他抱着她从台阶上滚落,她闭着眼,他瘦弱的臂膀从身后的黑暗中伸出来,一只箍住她的脖颈,一只箍住她的腰。

    长发黏着她的脸颊垂下去,她细细地呼唤他的名字,他的呼吸便垂下去,走下去,摸下去。夜色笼罩茂密的丛林,煮沸死火山,放出黑色的岩浆。她张开咬紧的牙关,向后靠,贴住他历历可数的肋骨。他箍得她很紧,不许她回头,不许她呼吸。汗液淋湿了野草,苍白的藤类植物开出了花。

    最短暂的幸福感和最漫长的余韵,在到达最顶峰的时候迫近死亡。

    在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他杀死了她的父亲。

    那药是他活下去唯一的希望啊,可是这根稻草却抛弃了他,药没有作用!

    绝望与愤怒之下他直接结束了无辜医生的性命。……无辜?他一点也不无辜!身为医者却如此无能,用无用的药欺骗了他,给了希望却最终得到绝望!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他生就是为了死??

    ……为什么,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却阴差阳错,让他错以为药物无效,却失去了没有后顾之忧的机会?

    他很快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寻找最后一味青色彼岸花的计划也在脑海中成型。

    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他杀掉了宅子里所有的人,然后少女出现了。

    她身着着初次见他时的那件纯白细长,呆滞地环视了一周屋内七零八落的尸体。

    “你来了。”他对她的到来感到十分惊喜,迫不及待地想展示自己如今强大的体魄,他不再病弱,不再只能卧于病榻忍受他人的嘲笑,所有嘲笑他的人都已经付出了代价。强大的力量能支配一切,现在他有了。

    他用强壮的身躯将她圈住,俯下/身吻她。她眉心剧烈一跳,像推什么脏东西一样狠狠推开了他。

    “是你杀了我父亲吗?”

    她深深地从胸腔发出灵魂质问,眼眶里有血丝。

    他的皮肉不惊,维持着微笑:“你在说什么?怎么可能呢。”

    少女瞪得巨大的眼睛,看到他脚后边的一颗头颅。

    一只眼珠已经掉了,另一只熟悉的眼睛死不瞑目地盯着她。

    她手一抖,篮子掉落在地,苏蜜摔成碎块。

    他一注意到她的视线,来不及掩饰地将那颗头往远处随意一踢。

    如一把刀刺中心脏,少女嘴唇发颤,肩膀耸动,脸庞皱起像出生的婴儿,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惨叫。

    她疯了似的追了上去,抱起了那颗头颅——她父亲的头颅,失声痛哭。

    父亲的身子呢?父亲的手呢?父亲的脚呢?它们在哪??

    最后,她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还有他身上、嘴角处沾上的血迹。

    “把我的父亲还给我…”她喃喃着,爬到了他的身边撕扯着他的衣服,“把我父亲还给我!你这个怪物!!”

    “你给我安静一点!”他被她闹得心烦,强势地要去抓她的手臂,却被她狠狠煽了一巴掌。

    “我恨你,我要杀了你!”少女眼红如血,一副要和他拼命的样子。

    他笑了,神情清冷恶然:“你杀不了我的。应该说,不会有人能杀掉我。”

    他捏起她的下巴,声音里有种近乎病态的喜悦:“呐,我现在做到了,我好了,彻底脱离病魔的纠缠了,你不为我高兴吗?你不是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吗?”

    “你去死吧!”她说,眼里不再有光芒,只有永远不会消去的仇恨。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像个死人。

    他踢翻了桌子,愤怒至极,水果刀掉落在地,她捡起,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往他身上刺去。

    一下,两下……他的身上布满了刀口,然后又马上愈合,血液蒸发消失,像是从未流过一样。她一刻不停地疯狂刺他,刺得声嘶力竭,刺得筋疲力尽。

    她终于停了下来,低着头大口地喘着气,握着刀的手无力地垂下。

    他得意地又笑了,等着她为他惊讶,等着她为他惊喜。

    看吧,他得到了世界上最强大的身体,虽然现在还不是最完美的状态,但他总有一天会将最后一步完成,他和她的梦想近在眼前!

    然后他的笑容凝固在了飞溅的血花中。

    少女将刀子狠狠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他用了一身最快的速度抱着她倒下的身躯,手指划过她的身体,看见血迹,看见蓝色的静脉,却无法感受到她的脉搏心跳和呼吸。

    她已经死去,他对此爱莫能助。

    他听见自己在呼唤她的名字,反反复复,字字句句,清晰透彻,双手不断抚摸着她的脸庞,直到她慢慢冷去。

    那是唯一鼓励他努力活下去的人啊。

    那是他那会儿为数不多的遇到的善良啊。

    那是光啊,黑暗潮湿的他的困境里,唯一的光热啊。

    他不过是失手杀掉了她那父亲而已,那是个意外,她的父亲已经年老,本也不剩多少年了,还曾阻止他们在一起。

    区区杀父之仇,怎能和他们的梦想相比呢?

    人类就是这样脆弱易逝的生物,于是他将血注入了她的体内。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拥有将人变成鬼的能力。

    她活过来了,可是对他的仇恨并未消失,所有的记忆都保存下来,好的坏的,她对他更加憎恨,恨他将她变成了一个只能吃人的怪物。

    可变为鬼的她终究彻底沦为他的掌中之物,把她禁锢在狭小的地下室内,每天送来很多“食物”,但她即便口水泛滥成灾都死不愿意碰一口,对他的仇恨日益增大。

    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她不再对他笑了?

    为什么不能再回到以前那样?

    她虽然暂时不能见阳光,只能在夜晚活动,但是她变得像夕颜花了啊,她不是最喜欢夕颜吗?

    为什么,原本希望他活下去的人,现在却要他死?

    他紧盯着她惶恐而仇恨的眼睛:“以前说的那些话,都是骗我的吗?”

    他似乎是选择性忘掉了把少女父亲杀害的事实。

    他的凶残简单而又单方面,蛮横无理。

    她在他的身下渺小且卑微,徒劳地反抗着,剩下的,什么都没有,除了绝望。

    兴许他生来就应是侵略型的猛兽。

    照不到阳光的地下室每一天都是血腥淋漓,满目狼藉,如同凶案现场。

    后来她慢慢习惯,反抗没有作用,眼神变得空洞,无爱无恨,冷淡从容,任由他对她做这样那样惨绝人寰的事情。

    他不懂什么是爱,也没必要懂,只是抓紧了就不想放手,只要她能一直呆在他身边就好。

    ……

    终于又在某个八重樱飞舞的春天,她重新对他露出了笑容,开始愿意喊他的名字。

    那个时候他正忙于制造大量的鬼以帮忙找青色彼岸花,看到少女突如其来的转变,以为她终于想通了,愿意和自己好好生活下去了,以防万一他还利用血液窥视了她的思想,发现她应该没在伪装。

    于是他解了她的禁足。

    却没想到她在一个猝不及防的清晨,跑到了山上“看日出”。

    他没法冒险前去把她捉回来,最终只能躲在山洞的阴影处,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朝阳底下化成了灰。

    太阳底下,她的眼中明暗交杂,一笑生花,那就是留给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初、也是最后的模样。

    于是曾经喑哑的岁月兀地生出林中响箭,

    曾经灰暗的衣裳瞬间泛出月牙的白光。

    他最终没能迈出那道阴影,只能用全身力气将头上的帽子扔到了阳光下。

    他就在山洞里站了一整天,直到太阳完全落山,他才麻木走出,将衣服下那团灰烬里仅剩的一颗不再跳动的心脏捡起。

    他就那样握了好久,然后,将其吸入了自己的身体,成了他后来七颗心脏中的第二颗心脏。

    死就死了吧,反正她的心脏被他强行跳动在他的体内,和他一起永生,这是她的荣幸。

    她是他压在箱子底下最后一朵破碎的白花。

    他做错了吗?从头到尾都错了吗?他不知道。也不后悔。

    可是这些都算个什么呢?

    大概是苍蝇,苍蝇来到黑暗中,产卵,生出蛆虫,又长成苍蝇,飞出梦,飞到生命里,飞到爱情里。

    他的爱情或许早已腐烂入土,却也刻骨。

    作者有话要说:细长:平安时代女子服饰

    苏蜜:平安时代日本贵族爱吃的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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