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本篇完结

    雍正四年,冬,合宫夜宴。

    玄凌高坐上首,他瘦了许多,半垂着眼皮看着手里的酒杯,面上并无多少喜色。他自顾自的沉浸在悲伤里。

    底下诸亲察言观色,也不敢过分说笑,如坐针毡,用一口膳食,只觉味同嚼蜡。

    料理完年家,玄凌终于有时间为已故之人哀痛,他行事愈发怪异、难以捉摸起来。因为玄凌的坏情绪,前朝后宫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灰布,捂得人喘不过气来。

    殿内丝竹管弦之声一如往昔,气氛却有一丝凝滞和难以言说的尴尬.

    今年的除夕真是格外的清冷。

    后宫,简贵妃没了,华妃没了,齐妃没了,曹贵人没了,甄嬛要照顾病弱的孩子,沈眉庄总是陪着她。

    前朝,少了三阿哥,敦亲王及其福晋,果郡王也没到。

    甄嬛已与玄凌生了嫌隙,即使皇后还没来得及下手,因为甄嬛的父亲甄远道不肯写诗责骂年羹尧,也因为唐柔的死。

    曾经玄凌很喜欢甄远道的正直,那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的敌人,如今玄凌觉得甄远道的正直是不识好歹,是有异心,因为甄远道现在不赞同的人是他。

    唐柔的死在甄嬛心里扎上了一根刺,玄凌对唐柔有多好,她是看在眼里的,即便是他的父亲对她的母亲也没有那么体贴。帝王之爱,她也是羡慕的,可是他下手的时候,依然很利落。

    他对待唐柔尚且如此,更遑论她们。

    只看看唐柔的下场,就知道如果她们这些人还对玄凌抱有幻想,那将是多么的可笑。

    对于帝王来说,最重要的是权力,是江山社稷,爱情、美人算得了什么?

    唐柔的死,带走了甄嬛对玄凌最后一丝情意,她不再把他当成夫君,当成依靠,当成良人,他只是皇上,只是皇上而已。

    天家无情,并非虚言。

    她甄嬛想要嫁与这世间最好的男子,想要愿得一心人,然而这些,终究是没有得到。

    她可以没有爱情,但绝不要这样的爱情,这样掺杂着考量、利用、猜忌、伤害的感情。

    这些年的情爱与时光,究竟是错付了。

    如今最得圣宠的是安陵容,她已经是和嫔了,温柔平和的和。

    玄凌喜欢她温婉柔顺,喜欢听她弹琴,喜欢她的歌声,仿佛故人犹在。

    他唤她阿容,有时候,声音一模糊,会变成阿柔。

    每当这时候,安陵容就会腼腆的笑着,好像没有听出其中的分别。她并不介意,她不爱他,她也不觉得冒犯唐柔,因为她知道,她也不爱他。

    她是唐柔交好的人里,唯一一个只是装作难过的人,她知道,死,是唐柔最好的归宿,死了,她就解脱了。

    她有时会羡慕唐柔,她拥有那么多东西,高贵的出身,倾城的容颜,家人的珍视,皇上的宠爱。

    最要紧的是。在后宫这个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地方,她身为宠冠六宫、得到了帝王为数不多的真心的人,去世之后,还有那么多人真心实意的怀念她。

    玄凌、甄嬛、沈眉庄、冯若昭、吕盈风、淑和……,还有她。

    她对唐柔的羡慕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果郡王到了。

    他步伐稳健,手持长剑一身甲胄,姿态不复往日洒脱,走到合适的位置站得笔直,神色坚毅沉敛,眼神中带着哀痛。

    他身后跟着一个弱冠少年,眉目温柔,有三四分像唐柔,甲士将整个宫宴团团围住,个个身落浮雪,寒衣肃甲,面色沉冷。

    母亲为避锋芒出家修行,心爱之人惨死宫中尸骨无存。他不能、也不想再像从前一样曲意应对玄凌的猜忌和试探,不想在他手下苟且偷生。

    与其等因他无法掩饰怨毒痛恨的目光被玄凌怀疑,不如奋力一搏。

    只是辜负了她的期许。也或许,江南折花,江北饮马,和他从来就没什么关系。

    允礼是先帝最宠爱的儿子,他的诗书骑射都是先帝亲自教导的,先帝去后,怎么可能没给这个儿子留下一点后手?

    战场上的交情,都是铁打的,年羹尧的嚣张跋扈,对将士们却很好,不然也不会屡战屡胜。

    忠于年家的觉得皇上容不下有功之臣,唇亡齿寒,不免心冷,况且年家多是边将,此刻也救助不及。

    不忠于年家的倒向了唐家,即使不想反,可已经打上了唐家的标签,以玄凌的性格,事后真的会轻轻放过、毫不介怀吗?

    武官势力,如今尽在唐家掌控之中;文官势力,最近玄凌大兴文字狱,朝野怨声载道。

    寡助之至,亲戚畔之。

    甄嬛把孩子裹得严严实实,和沈眉庄一起往宫宴方向匆匆走去,没有哪一个谋反上位的人会留着被篡位之人的孩子,尤其是皇子。

    此刻若不前去求情,真等他下了一个不留、全部诛杀的命令那就太晚了。

    宫宴门口,玄凌的妃嫔儿女和兄弟手足一个跟一个走了出来,左右甲士带刀守在两侧。

    看见甄嬛,安陵容离开队伍,无人阻拦,她走到甄嬛身边,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才又回到队伍了。

    甄嬛心中惊疑不定,犹豫不决,允礼怎么会放过玄凌的儿子?但也顾不上多想就走上前去。

    她和沈眉庄都在门口站定,缓了缓神色,郑重地跪在门口。

    出乎意料,允礼居然肯见她。

    甄嬛知道屋里只有玄凌和允礼,两人肯定在说私密话,没有让槿汐和浣碧流朱陪同,以免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沈眉庄扶着她走了进去。

    殿内两个人都站着,玄凌肩背直抖,双手撑在桌上,猝然一推桌子,借力站起身来,甄嬛这才看见他的嘴角有血迹。

    玄凌双目赤红含泪,嘶着声:“你放肆!她心仪之人是朕!”

    他说完才恍然瞧见甄嬛,又是难堪又是羞恼,脸上涌起异常的红,红色还未全然退去,他像是被卸去了精神一般,全身又透出死气来。

    允礼没有回答他,他抖着眼皮,眼里同样含着眼泪,血丝密布,下巴上长出了胡子,手握刀柄,全身散发着低沉的悲伤肃杀之气。

    甄嬛怀里的孩子细声哭了起来,她一听这哭声,再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和沈眉庄一起跪了下来,眼里充满了祈求。

    一如当初曹琴默看着唐柔。

    玄凌死了不要紧,她死了也不要紧,谁死都不要紧,只求别叫她的孩子死,要杀就杀她,别杀她的孩子。

    稚子无辜,是啊,孩子做错了什么呢?那为什么华妃的孩子要死?唐柔的孩子要死呢?

    甄嬛见允礼不语,把怨恨的眼神投向了玄凌,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又在意料之外,允礼把她们扶起来,他看着像是想摸摸孩子的脸颊,刚伸出手又很快缩了回去,在手上哈了口气,握温了,才轻轻碰了一下孩子的小脸。

    甄嬛看出一线生机,想起安陵容的话,连忙把它说给玄凌听:“这就是她当年救下的孩子。”

    当年在翊坤宫,为了这个孩子,唐柔都遭受过什么,允礼至今依然清晰的记得。谁能知道,那一别,竟是永诀。

    他闭了闭眼睛,声音微不可闻:“我知道。天寒地冻,小儿体弱经受不住,快把他带回去吧。”

    甄嬛生怕他改了主意,裹紧了孩子又和沈眉庄匆匆离去。

    她大概知道了什么。

    原来那年桐花台上,他说的集宠于一身,既是积怨于一身,说的并不是她。

    文武百官还在休假,新年的钟声敲响了,新的一年到来了,新的皇帝也到来了。

    不过休了个假、睡了一觉的工夫,怎么皇位就换人坐了?想要反对,也来不及了。

    这件事也不是很难接受,到底江山还姓爱新觉罗,到底只是人家兄弟内部的争斗,就好比大户人家兄弟争家产一样,他们都是打工的外人,掺和什么?

    无力回天的朝臣们给自己加油打气做完心里建设就上朝去了,日子还要继续,他们也要养家糊口,想要前程和未来。

    允礼是个好皇帝,诗词歌赋、行军打仗他都懂得,且宽仁大度,唯才是举,善于纳谏。

    料理完朝堂上的反对势力,隆科多、鄂敏之流,内有甄远道辅助内政,外有唐尧稳定边关,朝野氛围焕然一新。

    也许他为帝王的这一生,唯一叫人诟病的,就是篡了兄弟帝位并对其施以剐刑吧。

    唐易退隐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唐家有唐尧就够了。

    允礼没有住在养心殿里,他住在尘封的永寿宫,他把永寿宫的花全部移走,种上了梨花。

    上善寺后有一座山,山上开满了梨花,他被琴声吸引,吹笛而去,曲意相通,珠联璧合。未见其人,已然心动不已。

    她穿着海棠红衣衫,汉家女子打扮,曲声一停,她抬头望过来,他们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相视一笑。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是康国公府的小姐,玄凌是不会让他娶如此高门女子的。

    当他下定决心,打算拼力一试的时候,却接到康国公府小姐即将入宫的消息。

    他们琴笛相和,品诗论词,他想给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可到最后,他只能给一串珊瑚手串。

    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做上阳花。

    允礼一手抱着小猫,一手抚着长相思琴,想到此处,痛彻心扉。

    他轻轻地说:“澜依,把琴收起来。”

    叶澜依上前将琴收起,和夹着荷花花瓣的书,雕着梨花的红木盒子,绣着玫红色梨花的蜀锦归置到一处。

    她心底里祈祷这琴不要再被拿出来了。她不希望允礼伤心太久,她希望他高兴,就像唐柔希望的那样。

    爱人之心,真可单纯至此,只要他高兴,就好。

    允礼办了一个女子学校,京中官员之女不论嫡庶皆可来学习,玄凌的嫔妃都去做教席,沈眉庄教管家,甄嬛教诗词,安陵容教弹琴、刺绣……

    安陵容教孩子们弹琴时,允礼有时会去旁听,情之所至,也会和上一曲。

    可是安陵容并不敢用她的琴声压笛声一头。

    那个敢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长空万古,再无卿卿。

    《清史稿·本纪·卷八》

    仁宗本纪

    仁宗顺天承运彰文弘武宽仁显德英明纯孝恭俭昭贤定嘉裕文皇帝,讳允礼,圣祖第十七子也,母纯裕勤皇后。康熙三十六年三月初二寅时生于宁寿宫,为圣祖钟爱,亲授诗书骑射,学优,圣祖大赞。

    ……

    雍正四年,仁宗以兵入宫,擒废帝,剐而焚之,自登帝位。仁宗宽和大量,善纳谏,唯才是举,开女学……

    太医温实初妻宫中女学教席沈氏问:“何为真情?”

    上答:“生不同衾,死不同穴,不知所起,然,一往而深。”

    另教席甄氏久默而叹:“帝亦有情,此为吾恨。”

    ……

    帝暮而气衰,临崩,左右问:“可有未了之愿?”

    上声微,左右近得闻,“若有来世,当娶唐氏女为妇,琴瑟和鸣,长相厮守。”言罢而崩,左右泪潸号呼。

    帝崩后,假子弘泽继位。

    女官叶氏殉,言:“愿有来生,侍帝左右;愿茔西向,得望帝陵。”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皆非,情之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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