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战士在食物的味道中醒来。
土豆泥浇汁的味道、煎培根的浓厚肉味、炸面包的焦香、炒蛋味、奶香,还有飘扬的麦香,混杂在一起的各种香气久违地刺激到了他干枯的味蕾。
他罕见地吞咽了下口水,睁眼看到昏暗房间里贴着碎花壁纸的天花板。
很陌生。
他迟钝地眨眨眼。
不是他的休息室。
反应过来的冬日战士猛地坐起身,冷不防扯到了身上的伤口。撕裂的疼痛只是让这位习惯疼痛的士兵呼吸滞了一瞬。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平静低头,便看到被洁白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体。快速地检查了一下,伤口都被细心处理好上了药,子弹也被全部清理出来,最严重的几处刀伤甚至得到了很好的缝合,针脚细密平整,他毫不怀疑伤口愈合后不会留下显眼的伤疤。
完全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程度。
在辖区边境正巧碰到一位外科医生的几率有多大?
作出概率为零判断的士兵悄无声息贴上墙壁,警惕地探出房门——
狭窄的小客厅空无一人。
卫生间没有。
厨房没有。
搜寻了一圈没有看到任何藏蔽的人或者可疑物品的士兵又一次晃过摆放着丰盛菜品的餐桌,还是没有抵挡住一波比一波强烈的吸引力。冬日战士谨慎地走到餐桌旁,隐蔽地打量一圈,终于发现在装炒蛋的小碟下面压着的一张信纸:
“不知名的夜袭先生,
原谅我将您的衣服处理掉了,上面全是血迹并且已经破破烂烂。干净的衣服放在您睡觉的床边,码数大概合身。我大胆猜测经过昨晚的剧烈运动您醒来会很饿。所以准备了您的早餐,厨房还煮着麦片粥,记得煮开后把它关上。
请不用担心昨晚壮观的现场,我已经在昨晚清理干净,保证东西都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希望一个医学在读生的手术技术让您满意,毕竟拆掉再来会很麻烦。
我没有摘掉您帅气的黑色面罩,让它继续呆在您的脸上吧,我对秘密的兴趣不是那么大。
我会在晚上七点左右回来,祝您一切顺利。
无辜被占用床铺的受害人。”
冬日战士想起来昨天发生什么了:任务失败,他捉到了路过的一名孕妇,年轻的姑娘把他带回家,还给他处理了伤口。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交代了一切却没有写名字,避嫌的心理是那样强烈,以至于每句话都透露出“你走你走你快走你这个大麻烦”的味道。
但是......他扯了扯嘴角。
——聪明姑娘不应该带陌生人回家。
冬日战士的目光落到废纸篓的一张帐单上,上面付款人签名是:
“Alisa·Tikva.”
艾丽萨·缇科瓦。
他轻轻念出来。
希伯来语中的“喜悦”与“希望”,这像是个犹太人的名字。
冬日战士更改了搜查目标,开始寻找这个名叫艾丽萨的姑娘的个人信息,这比找任务的目标物品容易多了。高大的男人像只猫一样轻手轻脚扒拉着各种角落,翻出不少零零碎碎比如银行账单、购物小票、医科书籍、开销账本之类的东西。
这确实是个学医的普通姑娘,冬日战士最后得出结论,说不定成绩还很好。她的书架上几乎都是专业书籍,没有年轻人喜欢的合法大.麻,购物小票中从来没出现过零食或者娱乐品,似乎对姑娘们钟爱的衣服首饰化妆品也不感兴趣,买东西的喜好活像个西部农场的女主人,生活节俭,作息规律,不碰烟酒,和这座热闹城市格格不入。
一定是个好姑娘。不过这么好的姑娘为什么会独自住在流浪者乐园呢?
他看着贴在墙上的那张日程表想。
......不,这和他没关系。
只要他的行踪不会被泄露,这个姑娘是不是个好姑娘和他没有一点关系,他也没必要关心。
反正等组织发现他在这里后,这个姑娘也不会继续存在了。
冬日战士重新回到餐桌前,垂头看那张信纸。
浅麦色碎花的信纸旁边还放着一颗紫红饱满的李子。
他拿起来,摘掉面罩,试探着咬了一小口——
——好甜。
吃完李子的冬日战士最后站在煮开的麦片粥前,伸手关掉了加热开关,给自己舀了满满一大碗麦片粥。
他端着碗走出厨房,慢慢坐到餐桌前,用那双操纵枪支刀具的大手小心翼翼握住陶瓷餐叉,如临大敌地扫视检阅餐桌上的食物。
“……只有两块培根肉?”
士兵的嘴角细微地撇了下去。
*
“艾丽萨?艾丽萨?”
艾丽萨正在冲咖啡。
这个什么都不好的地方供的咖啡意外的好,设备也非常齐全。从最简单的滴滤壶到虹吸壶,法式压,美式咖啡机,摩卡壶,甚至连比利时皇家咖啡壶都有。
咖啡壶中艾丽萨最喜欢的是法式压,法式压可以完整地呈现出咖啡的原貌,口感均衡醇厚,能够最大程度地释放油脂,入口顺滑如丝绸。
法式压做出来的黑咖啡足以让她清醒过来,毕竟昨天......
“艾丽萨?”有只手按在艾丽萨的肩上。
“谁?!”正在出神的姑娘猝不及防被碰触之后反应异常剧烈,一把甩开肩膀上的手,连连后退好几步,直接撞上了后面的桌子。
“小心!”
“嘶……”艾丽萨的右手和桌角来了次激烈的亲热接触,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昨天晚上被面罩先生拉伤的右手还隐隐作痛,这下肯定瘀伤更严重了。
艾丽萨在心里叹了口气。
“对不起,吓到你了。”把手放在艾丽萨肩上的中年女人被艾丽萨的极端反应吓了一跳,担心却不敢继续靠近,只能踌蹰地站在原地问,将她的关心塞入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中:“没事吧?疼不疼?肚子没事吗?”
“没事,是我出神了,抱歉,玛塔。”艾丽萨摇摇头。明明撞到的是手,她却忍不住草木皆兵,把没受伤的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仔细感受。
什么动静都没有。
她松了口气。
“没问题吗?我看你好像没睡好,眼眶都泛青了。”中年女人的担忧没有因为艾丽萨的话而减弱半分,因为她深知面前的年轻姑娘最擅长做的事情就是在别人的关切面前装模作样。
艾丽萨确实没睡好。
为了处理昨天那位面罩先生留下的烂摊子,她几乎一宿没合眼。带着拖把和清洁剂把从小巷延伸到家门口的血迹仔仔细细擦洗干净,烧掉了所有沾上血的衣服,还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检查了面罩先生身上是否有什么对她不利的小机器。反反复复确认没有疏漏之后,才勉强窝在沙发上小憩了一会。
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艾丽萨没有注意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反正不够支撑她掩盖困倦,做出健康充满活力的假象。
“要不你先回家休息吧?今天只有两场,我处理得来。”
“没问题,玛塔,真的没事。”艾丽萨坐回位置上,将刚才冲的黑咖啡灌进肚子,“昨晚上看书看得晚了些,但还不至于需要额外请假休息。”
“少喝咖啡。”玛塔的注意力如她所料地那样被转移了,“你是医学生,应该知道孕妇饮食的注意事项。”
“就一杯。”艾丽萨眨眨眼,讨饶。
姑娘的反应太过平静自然,成功骗过了玛塔。这位来自墨西哥,自学成才的无证医生叹了口气,注意力从“没什么问题”的艾丽萨身上转移,开始唠唠叨叨担心其他人:“最近拳场不知道从哪又选进来一批新小伙子,连埃塞克都被打昏了好几次。”
埃塞克是拳场的老人。在艾丽萨来之前,他就已经在这呆了好多年了。
也是玛塔的情人。
“埃塞克已经三十七了,如果再不退出……”玛塔非常忧虑。
“早晚会被打死在拳台上吧。”艾丽萨说。
“艾丽萨……”话说的太直了……
“玛塔你得承认,我说的没有错。”艾丽萨抬头看时间,估摸着比赛差不多该结束了,便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打开衣柜取出两套医生白褂子,把小的那一套递给玛塔。自己套上那身特制的加肥号工作服,“在这儿的人,有几个能活到抽身而退?”
她围好护腰。
“我知道,埃塞克和我提过他想离开拳场,可是他的债还没还清,他不能走。”玛塔也穿上工作服,眉目间的忧虑挥之不去。
“听我说,玛塔。”艾丽萨叹了口气,转身面对忧心忡忡的墨西哥女人。
“他既然能干出在赌场败光所有的资产后依然不收手,借高利贷继续赌,最后被借款公司送到无限制格斗拳场打拳还钱这样的事情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四次。”浅金色头发的犹太姑娘用那双晴朗的天蓝色眼睛注视自己善良又优柔寡断的同事。
“玛塔,能走到拳场上比赛的,都是不需要同情的亡命徒,他们不值得同情,更不值得机会。”
“我知道,可是——”
“咚咚咚。”
休息间的门被敲响了。
“Knock knock,”一个热情洋溢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姑娘们,收拾好了吗?”
玛塔猝然止住声音,艾丽萨看了这位人到中年仍然心肠柔软的墨西哥妇人一眼,扬声说:“进来吧。”
“上面的人撑不住啦,比赛大概两分钟内就能结束。”灰发的年轻小伙子推门而入,脚步轻巧而欢快。他提起桌子上的医疗箱,对看过来的两位女士汇报情况:“可怜的小羊羔被打得不轻,我觉得需要来点肾上腺素?”
“如果小羊羔被打到需要肾上腺素,”艾丽萨抿唇一笑,这抹矜持微小的弧度柔软了她因为怀孕变得锋利消瘦的面颊,使她看起来像个金发碧眼的美国小天使。可从小天使嘴里吐出的话就没这么甜蜜了:“那你过来的这段时间里人就凉透了。”
“是这样吗?”青年摆出一副惊讶的样子,眨了眨那双漂亮的黑眼睛,“我觉得我的速度很快了。”
“皮特罗,艾丽萨,这些小伙子有名字。”玛塔轻声说。
“抱歉抱歉。”灰发男孩说着道歉,可是脸上却写着不以为意,“可是人换得太快了,我记不住名字嘛。”
艾丽萨没有回应,自顾自将头发绾进帽子里。
空气因为沉默而变得稀薄起来。
“艾丽萨不要老绷着脸啊,孕妇不是要保持心情舒畅吗?来,快问我‘Who’s there。”皮特罗挠挠头,试图活跃气氛。
“为什么?”艾丽萨疑惑地问。
“哎?你小时候没玩过那个文字游戏吗?第一个人说Knock knock模仿有人敲门,第二个人问‘Who‘s there 谁啊?第一个人就说一个自己想好的单词——”
“没玩过。”艾丽萨轻声说:“我儿童时期的玩具只有《圣经》。”
……哦,犹太人。
皮特罗闭上了嘴。
玛塔又叹了口气。
古板的犹太姑娘艾丽萨似乎不太擅长美式交际,又非常排斥这个工作地点。每次玛塔和皮特罗试图和她聊比工作更深入的话题时,都会遭到冷淡疏远的僵硬拒绝。但是玛塔和皮特罗都不怎么介意年轻姑娘的那些奇特脾气,毕竟……
“走吧。”玛塔带上了口罩。
“等我一下。”艾丽萨刚走出休息室便停住了脚步。犹豫了一下,她转身走回去,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一条巧克力。
那是前几天她治疗过的拳手送给她的。
“巧克力?”皮特罗扒在门框上,兴致勃勃得问:“给我吗?”
艾丽萨把巧克力放进兜里,“小羊羔比起肾上腺素,更需要可可脂和高热量。”
……毕竟,艾丽萨并不是个坏姑娘。
“看,小天使。”皮特罗回过头,悄悄对玛塔比口型。
眉目总是有愁云笼罩的玛塔忍不住笑了。
“还扒着门干什么?”艾丽萨走了出来,“去看看被爆揍的小羊羔有没有哭着喊妈妈。”
“噗。”皮特罗忍不住笑出来。他快走几步和玛塔并排走在前面,隐隐形成保护的姿态,将怀有身孕的艾丽萨挡在后面。
“你们来了。”前方,守在员工通道门口的黑人壮汉对走来的三人说:“新人挺不住了,比赛差不多要结束了。”
“辛苦了,威尔!”皮特罗跳起来拍拍黑人壮汉的肩。
“每次走过这个地方,都觉得自己在走向地狱。”玛塔轻声说。
“那我不就是地狱看门人了?”看起来凶神恶煞的黑人威尔咧嘴笑起来,“酷。”
“就算是地狱我们也来回走过无数次。”艾丽萨戴上口罩,“走了。”
威尔拉开门,聚光灯的炫目光亮和拳场刺鼻的汗水味道疯狂涌入安静昏暗的通道。
“揍他面部!面部!对!照着眼眶打!”
“妈的你是吃奶的娃娃吗!用力点!打他喉骨!”
“很好!手!掰断他的手指!一根不留!”
叫喊,吼骂,不堪入耳的词汇,令人心惊的呼啸,人声鼎沸沸反盈天,热浪混着血汗的味道掀到艾丽萨的脸上,让她反胃。
这里确实是地狱。
艾丽萨忍住干呕的应激反应,抬腿走进喧闹的场地。
这里的观众是魔鬼,这里的运营人是魔王,这里的选手是被扔进地狱的肮脏灵魂。
“哟,白衣天使们来了!小羊羔快躲进天使怀抱里哭诉吧!”看到艾丽萨一行人走出通道的观众开始哄笑,一双双手对她们推来搡去。威尔走在最前面为身后的两位女士开辟道路,皮特洛护在艾丽萨身后为她和她的肚子张开双臂。
被护在中间的艾丽萨闭了闭眼,睁开后看向场地的最中心,沾着血迹的拳击台。
——这里是纽约最大的无限制格斗地下拳场。
也是她工作了四个月的地方。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