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战士闭着双眼。
闭上眼后看到的世界是混沌不清的,偶尔能在光幻视的作用下看到随机的几何图像。冬日战士安静地躺在CT机里,双手平放在身侧,将注意力集中在视神经传来的图像上。虽然他向艾丽萨请求治疗,但是男人突然发现自己并不喜欢一切和医学有关的颜色和仪器——他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反感是因何而起,但他知道现在提出拒绝并不理智——所以他努力放空思维,尽量让自己平静。
难熬的时间不知过去了多长,在他与紧张作斗争时,一双温暖的手摸上了他的前额。
“放轻松。”拥有熟悉气息的姑娘说。
艾丽萨一开始坐在外室的电脑前抱着陶瓷杯暖手。电子计算机断层扫描的辐射太强,她并不敢冒险靠近。直到她叫来帮忙的玛塔拍了拍她,示意她去看躺在CT床上的男人,她才发现男人紧绷得像块磐石,看似放松摊在身侧的手指指节都攥得发白。艾丽萨先是愣住,然后便想起这位特殊的病人很有可能被强制改造过——比方说颞叶阻断手术。
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洗脑”。
虽然没有记忆,但如果他真的处于大脑皮质或左侧脑的极度兴奋期,那么被阻断的电子信号很有可能被异常链接并增强,对相似的刺激源产生过度反应。
那种不可控制的应激反应,艾丽萨再理解不过。
艾丽萨看着他,心里生不起一丝戒备警惕。那犹如拼死的鱼的肚皮般青白色的指节反而促使她终于下定决心。
她要拉他一把。艾丽萨想。
像曾经那些陌生人对她做的那样。
所以她没过多犹豫,放下杯子,把手搓暖之后走近如临大敌的男人,轻轻慢慢地,把手搭在男人的额上。
她感受到了从相触肌肤传来的惊讶颤动。
艾丽萨看着手下的男人。他明明并不衰老,却看起来莫名疲惫——这件事在前些天她失去仪态胡乱攻击他时她便发现了。这个男人具有和他的外貌年龄完全不符的耐心与包容,这是让她怀疑在他身上有可能发生过人体改造的根本原因,人体改造可以使他保持年轻人的灵活和爆发力——尤其是在那双清澈的眼睛闭上之后,那份奇怪的岁月感让他像个平静年迈的老人。可疲惫和平静依旧不能使他享受松弛。
他的肌肉没有放松分毫,像是下一秒箭矢就要离开紧绷的弦。
“放轻松,你太紧张了。”艾丽萨加重了力道,以强烈却不至于疼痛的程度打圈按摩手下的太阳穴。
冬日战士本应该更紧张的。
但是他没有。明明被人把握住要害,士兵却遵循那清冽的声音慢慢放松了肌肉,连咬得死紧的牙关也松开了。
“很好。”艾丽萨没有马上抽走手,而是撤走部分力量,改成充满抚慰暗示地摩挲男人的额头。
像是临睡前母亲抚过前额的手——这个联想突然击中了冬日战士。
即使他无法想起这个概念、这个动作的具体对象,但依然让他的面颊肌肉松弛了下来。眉眼中永远凝结的浮冰终于融化,露出脆弱的内里。
“放轻松,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艾丽萨的声音和她的手一样温柔,“这里只有我,没有那些你无法求助的人。”
冬日战士不自觉吐出一口气,而艾丽萨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
“需要我留下吗?”艾丽萨问,并且不需要回应,她已经自动站起来,身体转向角落的柜子,“我去穿防护服。”
“......不用。”冬日战士说。
艾丽萨一怔,继而哑然失笑。
她扯了扯左手,冬日战士顺着力道睁开眼,才发现他按住了那只快要离开他的额头的手,按在他的脸颊上,试图留住艾丽萨。
他松开手——没有完全松开,而是松松扯住纤细的手指。
“......抱歉。”他终于面对了自己的留恋和软弱,蜷起手指挽留她,“是我太——”
“——没关系。”艾丽萨转动左手,反过来包住那只比她更大更有力也更为粗糙的手,“我知道。”
她绽放出一个轻柔的笑容。
“我会在旁边的。”
站在CT室外,被艾丽萨拜托帮忙查看一个特殊病人的情况的墨西哥女人安静地坐在电脑前,听扩音器传来屋内的交谈,听着听着,就露出了极为柔软的表情。
玛塔一直知道艾丽萨在拒绝别人靠近,像是只腹部受伤的刺猬,蜷缩进角落里,像所有路过的人嘶吼,拼命竖起浑身尖刺,还要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虚张声势说:“我很好,我非常好,别可怜我,别靠近我,我讨厌社交。”
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她是个姐姐,也做过妈妈,她已经四十五岁了,不再是一无所知的年纪,反而是知道的太多了。她的丈夫是个酗酒汉,她的孩子在黑帮火拼中被敌人打死,她独自一人从墨西哥的贫民窟逃出来,藏到运输船上,靠着压缩食物走到美国纽约,靠着纽约图书馆的医科书和黑医的指导学习医学,这一路的坎坷还能让她看不透一个未成年的姑娘?
她全都知道。
女人,还能遭遇什么痛苦呢?玛塔第一眼看到艾丽萨,就知道在这个过于年轻的女孩身上发生过什么。
但是玛塔无能为力。
路过的她手上有绷带和食物,可是受伤的刺猬并不想要这些,也不敢要。刺猬实在太害怕了,她就是因为过于相信才受了重伤。绷带在她眼里是囚禁的绳索,食物在她眼里是毒.药。
艾丽萨并不需要这些。
所以玛塔非常担心她会因为久治不愈的伤口溃烂,再次受伤。
但是——玛塔满目温柔,看着穿上防护服的艾丽萨走到男人身旁,握住他的手。
但是艾丽萨还是遇到了能靠近她的人。
艾丽萨需要的并不是绷带和食物,她自己有,只是忘记拿出来。直到她看到走到她面前的路人有和她相似的伤口。
皮特罗总是说艾丽萨是个小天使,他说得一点也没错。
因为一度封闭自己的刺猬自己从角落走了出来,只因为看到有人也受了伤。
玛塔深吸一口气,把注意力集中在电脑分析出的脑部图像上。
看着看着,本来很轻松的她逐渐皱起眉头,拉平嘴角。
“怎么样?”扫描结束了,艾丽萨脱下防护服,带着冬日战士推开隔门。她将凉好的热巧克力递给男人,自己走到玛塔身旁,待要弯腰时被男人碰了碰。轻轻按住她示意她坐到他拉过来的椅子上。于是艾丽萨顺着力道坐下后又仰头道谢,等到男人又走回角落时才转过头,观察图像,“脑部区域你比我擅长,他有什么问题吗?”
玛塔伸手拉住艾丽萨。
艾丽萨从来没在玛塔的脸上看到过温柔和担忧之外的表情,这位墨西哥中年女人永远都是一副热心肠的模样,从不生气,也不伤心。
可是现在玛塔嘴唇紧抿,绷紧下颌,神情极为冷硬严峻。
“你告诉我,”玛塔连语气都变了,“他是谁?”
她说话又快又低又急,“为什么他的颞叶有手术性创伤和持续刺激引起的暂时性萎缩?”
“......果然。”艾丽萨却放松了下来,“和我想的没错,人格改变、情绪异常、表情淡漠,和颞叶受伤的症状一样。”
“你知道?!那你知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玛塔忍不住抬高了音量。
“我知道。”艾丽萨坐直身体,视线对上被突然变大的动静吸引注意力、看过来的冬日战士。男人站在角落的阴影里,艾丽萨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就是知道,这时那张脸上一定是安静并带着些询问的。
能用这种手段控制士兵的,无非那几种组织。
“可这又怎样?”艾丽萨低声喃喃,然后扬声问静静注视她的男人。
“你的记忆与联想中枢有人工损伤,并且是持续长期性的损伤。这意味着什么,你比我更清楚。“
男人对她点了点头。
“这种损伤不是现在医学能够扭转的,需要长期的护理和心理咨询。我并没有支持长期护理的条件,也不是心理医生。你找任何一家脑科医院都能做的比我更好。即使这样,你也确定让我主治吗?“
艾丽萨拉住急促想要阻止她的玛塔,示意沉默的男人回答她的问题。
“没关系。”冬日战士从阴影里走出来,来到灯光下,站到金发姑娘面前。“不,是我希望。”
“我该谢谢你。”他试图勾起一个微笑的弧度,说实话有些僵硬,但是无损他的真诚。“如果不是你,我大概会不知所措。
“无论怎样,不会比现在更差了。“他笨拙地搜寻合适的表达,看得出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做过了:“这种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现状,说实话会让我非常不安并暴躁,在......那里的时候,我必须强迫自己进入冥想,否则根本无法控制暴涨的破坏欲。”
艾丽萨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冬日战士将此误认作对他的害怕。于是他放下杯子,伸出金属手臂——意识到什么后又放下,转而抬起了那只血肉之臂,小心翼翼,放在艾丽萨的头上,一如艾丽萨对他的那样。
“但是你。”他弯下腰平视坐着的艾丽萨,天与地的颜色相触。
“但是你......在你身边,总能让我平静。”
他滑动手掌,顺了顺艾丽萨的额发。
“如果让你害怕了,那我必须要说对不起。因为我很自私,我不会离开的。”冬日战士压低声音,“所以我可以恳求你......不要害怕我吗?”
说实话,这个样子的男人有些吓人。
无论他有多少脆弱柔软,迷茫疲惫,这一霎那全都掩盖不了他身上硝烟和血的味道。
他是个狠戾尖锐的杀手,他一定杀了很多人才能有这样黑暗自我的意识。
但艾丽萨并没有害怕。
和害怕有些类似的,她又听到了心如擂鼓,敲响她身体,拧紧她肌肉的声音。
主啊,您的教诲是什么来着?
你手若有行善的力量,不可推辞,就当向那应得的人施行。
“我不害怕你。”开口的那一霎那,心跳声消失了。
“我会帮你的。”
她敬爱的主啊,若她手有行善的力量,就不会吝啬,定当向面前的人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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