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艾丽萨是个甜蜜的姑娘。
金发,蓝眼,高挑纤长的身体,洁白整齐的牙齿,青春活泼的姿态,饱满厚实的唇瓣。即使她出身于古板无趣的犹太教派家庭,父母都是憎恶流行的活僵尸,那身从脖颈到手腕、从腰部到脚踝严丝合缝极度保守的衣裙也无法遮掩住姑娘半分美丽,反倒让她摆脱了美国人对金发蓝眼女人固有的偏见,从“啦啦队队长”的长相中脱离出来,走向书本和手术台。
医学院的天使,她的同学这么称呼她。
她也确实衬得上这个称呼。正统的犹太教派没有夺走她的活力,而是赋予了她与这个年纪不符的美德,她乐于助人,善解人意,言行一致,谦虚好学,聪明机敏,从来不碰酒水和迷幻物,坚持读书和晨练,把嗑药泡吧的纽约生活过成了放牧在新西兰农场。出色的履历和甜蜜的嘴巴让那对活在中世纪的教会夫妻也无法指摘女儿半分。他们和人交谈时总会提起她——他们令人骄傲的小天使——一定会成为出色、受人尊敬的医生。
“艾丽萨是耶和华神赐予我们的天使。”她的父母总是这么赞扬她。
而这一切全毁了。
当满身伤痕的艾丽萨在警局等到来接她的父母时,她慈爱的父亲狠狠甩了他的天使一巴掌。
从此甜蜜的艾丽萨变成了尖锐的艾丽萨。
艾丽萨睁开眼。
因为那通电话,她又梦到了那个该死的白天。
白天,是的,那是个白天,她甚至觉得她鼻尖再一次充斥着小巷中那令人倒牙的霉味。她强自镇定,端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喝了几口,将急速跳动的心脏冲回胸腔。
医生怎么说的来着?她努力回忆警局介绍来的心理医生的话——放松,背诵熟悉的东西并构成图画。于是她平躺在床上,尽量放松,深呼吸几次之后轻声呢喃。
“弯血管钳,直血管钳,直角钳……”
——那是个平淡的秋日午后。
“组织剪,线剪……”
——非常平淡,艾丽萨一如往常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
“手术刀,手术镊,持针器……”
——之前走的那条路昨天贴出告示要进行修缮,所以艾丽萨绕了个小小的弯。
“缝针,布巾钳,血管钳……”
——她在路头买了一袋甜甜圈,艾丽萨在这一点上和她那些时尚开放的女同学们没有区别,非常喜好甜食。
“持针钳组织钳海绵钳直肠钳胃钳……”
——虽然父母不允许她一边走路一边吃东西,但艾丽萨还是忍不住拿起一个甜甜圈,脚步轻快,眯着眼睛咬了一口。糖霜沾上了手和嘴角,长长的金发在背后甜蜜摇摆。
“哦不……”背诵手术工具的艾丽萨坐起来,努力深呼吸,从衣柜里拉出一个厚披肩披上,站起来从卧室走到另一边的卫生间,按开了家里所有的灯。
她颤抖着冲了一杯热可可,将自己蜷进沙发里。
“根本没用……”她缩着腿,双手捧住热可可,视线在她住了四个多月的公寓里逡巡。
在那之后她患上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她的心理医生建议她在反复、不自主地涌现与创伤有关的情境或内容时,试着背诵熟悉的东西转移注意力。
“将自己从情绪中抽离“,医生是这么说的。
都是狗屎。
艾丽萨紧紧蜷缩身体。
——她走到路中,在地上发现了一个食品袋。她遵下身,准备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停止,不能再想了,她需要能让她分心的东西。
看书?不,她看不进去。睡觉?不可能睡着的。做饭?也许是个好主意,可是今晚刚好把最后的食材用光了,还没来得及补。
——她刚拿起食品袋,正要直起身时,一双手伸向了她。那双手很热,在颤抖,但不是害怕地颤抖,是激动的,是遇见心仪猎物、即将扼住它喉咙的颤抖,他在幻想,他在狂喜,他期望看见猎物无助而绝望的微弱挣扎——
杯子从她手中滑落,摔入毛茸茸的地毯,艾丽萨抖动得像暴雨中的浮萍,那片污渍就像她一样,下流肮脏——
——手掐紧——捂上嘴巴——
哦不——不要继续了——
女孩浑身冷汗,唇齿颤抖,她仰起脆弱纤细的脖颈,深吸一口气,眼睛扫过贴在墙上的日程表。
不要想了,不要想了,想想明天要做什么,面包,烤焦的好吃的边缘,树莓酱——
——等等。
那是什么?
艾丽萨挣扎着站起来走向墙壁。她买墙纸的那家店送了她几卷漂亮的壁纸边角料。艾丽萨稍作加工,边角料就变成了十张漂亮的日程表,被她装订起来贴到墙上,每个月写好该做的事,每天都要打对号,过满一个月撕掉一张——她的医生说有规划的生活会让心情变轻松,艾丽萨便认真做了。她每天都严谨地遵守着自己的安排,如果有未完成事项,就从旁边挂着的便签纸中撕下一页,记下未完成的事贴到日程表上。
可印象里,白天她并没有未完成的事——
——所以为什么会贴着粉红色的便签纸?
艾丽萨走到日程表前,揭下那张不属于她的便签纸,拿到眼前。
字也不是她的。
是更沉稳,更有力,更锋锐的字体。
“饭很好吃。
谢谢你。
期待下次见面。”
“Thank you”的末尾字母“u”特地画的很弯很圆,上面还被点了两个点,看起来像个可爱的笑脸,锋锐的字体顿时变得柔软快乐起来。
艾丽萨的回忆停止了。
“......Barnes。”她低声念出那个名字,手指摩挲笔画,一笔一画刻进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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