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特罗在艾丽萨家楼下等了很久。
他倚着墙壁站在阴影里,一直等到黄昏迫近,星辰覆盖,才听到“吱呀”一声开门的声音。
“机关都记好了?”他听到那个男人说:“条件受限,只能改造到这种程度了。大概能阻挡我三分钟……足够了。如果遇到危险,先按下快捷键发送电话录音求救,动作快一点还是能逃到人多的地方等待救援的——紧急联系人不要设置我。”
“......FBI的行为分析组可以吗?我认识那里的人。”艾丽萨比起男人来说稍小些也更清脆的声音响起。
“那最好。等我找些需要的东西,下次改进机关。”
“嗯,路上小心。”
“不要再喝咖啡了。”男人似乎是笑了笑,“明明自己是学医的,还喝这么多咖啡?晚饭很好吃,谢谢。下次见。”
见什么见,有什么好见的。
角落里偷听的皮特罗快要呕死了。
如果这个家伙真的在意艾丽萨,就不应该靠近她。
他看着逐渐远去的男人的背影,深吸一口气,等呼出的时候,周身的焦躁不安已经奇异地消失了。
这个人和艾丽萨什么关系并不重要。一直以来出现在玛塔和艾丽萨面前的温暖又明亮的焦糖色眼睛此刻折射着属于战士的冷静锋利。
重要的是,他到底是哪里的人。
皮特罗·姜戈·马西莫夫化作银色流星,以人类捕捉不到的速度追了上去。
巴恩斯走远了。
艾丽萨一直站在门口,等到男人越来越模糊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再也看不见,才关上门回屋。
她沉默地走到餐桌旁,拉开椅子坐下,然后把头埋进臂弯里。
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姑娘露在外面的耳朵就已经红得仿佛要滴血。
她当时怎么会说那些话呢?艾丽萨隐藏在手臂间的脸完全红透了,她紧咬下唇,表情既懊恼又羞涩。
她对巴恩斯都说了些什么?他偏爱她,他保护她,还不自量力说一切不是他的错,她能替他证明他的灵魂永远正直,然后,然后......
“上帝啊......”艾丽萨忍不住呜咽出声。
然后她竟然不知羞耻地捉住巴恩斯的手贴到自己脸上,用跪在他腿间,埋在他掌心,侧脸看他的姿势!
她竟然一直在对一个总共才认识一个月的男人笑。
并且她根本无法控制。
这不就像,这不就跟,这不就是,不就是爱人之间才能做的亲密接触吗?
她再次为自己的过于大胆发出懊恼的□□。
艾丽萨觉得倘若巴恩斯再待上几分钟,她就能当着他的面把自己埋进地板里。
冷静了好一会,过于矜持的金发姑娘才勉强控制住脸上的热意和内心的羞涩,侧头露出布满红晕的小半张脸。
他想起来自己的名字了。
巴恩斯,Barnes,古英语中年轻的战士。
很适合他。
先是能想起模糊的感觉,然后回忆起碎片式的印象,后来大概能描述曾经住的地方的街道,现在终于记起自己的名字了。最艰难的部分已经过去,接下来一定会慢慢变好的吧?这一个月来,男人的变化她再清楚不过了。
他终于从一把武器变成了一个人。
想着想着,艾丽萨的唇角就忍不住再次翘起来,牵动眉眼逐渐荡开温柔的涟漪。
他下次会是什么时候来呢?明天?后天?休息日?午日还是夜晚?
该用什么方法继续治疗呢?该准备什么食材呢?该和他说些什么呢?他还能想起什么呢?他的面庞会不会轻松愉快?
疑问和未知放在他身上,通通变成了甜蜜的心事。
艾丽萨就这样,放松自己趴在桌上,带着微笑想着未来。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起来。
晚上怎么会有人给她打电话?艾丽萨起身去看,显示的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平常如果这个时间接到陌生电话,艾丽萨是不会理会的。可是今天她急需一些东西转移她的注意力,所以艾丽萨按下了接通键,贴在耳边。
“这里是艾丽萨·缇科瓦。”
“真的是你。”听声音,打来电话的是个女孩。
明明声音清甜,艾丽萨却绷直脊背,手指捏紧手机。
她慢慢站直,直视前方。
“老师说你最近联系了他,我还不相信呢,就问老师要了你的电话试一试。”电话那头的女孩似乎没有察觉到艾丽萨的沉默,径自欢快地说:“竟然真的是你,好久不见了。”
顿了顿,那个女孩继续说:“为什么还不回学校?虽然发生了......那种事,但是同学们都还是很关心你的。”
“那种事”被含糊不清地一带而过。
......那种事是哪种事?
艾丽萨想。
——是什么可耻的事吗?是肮脏的事吗?无法说出口的事吗?竟然和犯罪享受同等待遇,需要隐晦暗示吗?
没等艾丽萨开口,电话那头紧接着传来一声惊呼,但是很顺畅,不像是突然想到的,就好像是她早就无意识构思了无数次要如此询问艾丽萨。
“你不会还没堕胎吧?”
接着音量稍稍抬高,像是质问罪人为什么还不认罪,或者是在惊讶于未开化的封建原始人竟然能这么愚蠢。
无论她是不是这样想的,艾丽萨就是这么坚定不移地认为。
“难道你真因为信教的原因没堕胎?”
......
艾丽萨脸上的红晕消失了。
她的下颌绷紧,像是被侮辱了荣耀和尊严的战士,独自一人站在千军万马之中,却慢慢举起手中剑。
艾丽萨张开嘴。
——她的私事和只是一起上公共课的陌生人有什么关系?
——谁需要他们,来关心她?
“关你什么事?”她听到不属于她的冷静的声音在说,在只有她一人的家里出奇地响亮。
“别这么说,艾——”
艾丽萨直接挂断电话。
过了一会,她才想起应该关机。金发姑娘的手指颤抖地移动——奇怪,她为什么抖得如此厉害——按上关机键,确认关机的那一瞬间像是突然触电般直接甩开手机。独自喘息了一会,她艰难地迈步,走进卧室,伸出手掀开被子,缓慢侧躺下去,双臂环绕,抱紧自己,蜷缩起来。
她就这么发了一会呆。
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将被子扯过头顶。
许久之后,被子下面传来一声隐忍的抽噎。
巴恩斯对此一无所知。
事实上他也顾不上去想艾丽萨现在怎么样了,因为特殊作战队长正站在他面前,问他。
“舍得回来了?”朗姆洛轻飘飘地说。
明明流里流气的男人还是平时那副军痞模样,可是巴恩斯就是觉得不对劲。他盯住朗姆洛,战士若有所觉抬起头,对上巴恩斯含着探究的绿色眼睛。就在撞进那双深棕色鹰眼时,巴恩斯敏锐的直觉突然开始狂轰滥炸。
危险。
他小幅度后撤一步,浑身紧绷。
“......有任务?”他试探着问。
“算是吧,”朗姆洛点点头,像是没注意到士兵的戒备一样转过身就走,“跟上,组长来了。”
纵使满腹疑虑,巴恩斯还是跟在朗姆洛后面,穿过医疗区,穿过训练区,停在最深处的实验室前。
......这个地方。巴恩斯有些愣怔。
这个地方,他有印象。
——而且不是正面的那种。
“进去吧。”不等他细想,站在门口的朗姆洛就开始催促。他懒散地插兜靠墙,并抬手捂嘴打了个哈欠,示意巴恩斯上前开门。“组长在等你。”
巴恩斯犹豫了一下,还是迈出脚步,推开门。
首先映入他眼睛里的是一台庞大的机器。
不好的感觉愈加强烈。
“士兵。”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机器旁,听到开门声后转过头,对巴恩斯笑着招手,“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胳膊。”
是亚历山大·皮尔斯。
特殊作战小队的直属上司,也是冬日战士的直接管理者。
巴恩斯撇了眼靠墙的几个特工和围着机器的几个白褂医生,走到皮尔斯身边。
“最近任务完成得很好。”亚历山大·皮尔斯还是面带和蔼的微笑,“来,让医生保养一下你的手臂。”
巴恩斯伸出铁臂。
下一秒,铁臂被突然启动的强大磁力死死盯在机器上。
“绑紧他。”皮尔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后撤几步,对挣扎的巴恩斯露出看不听话的狗一样不易察觉的憎恶。然后从西装内侧拿出一个薄薄的本子。
本子很小很薄,黑色皮面,中间有个红色五角星。
巴恩斯的瞳孔骤然紧缩。
“不!朗姆洛!等等!”他挣扎着用一只手与冲上来按住他的特工们纠缠,并对接住他拳头的作战队长喊,“为什么——”
朗姆洛捂住士兵的嘴,把他按倒进机器中间的椅子上,“别挣扎,少受罪。”
“你知道!你知道!”巴恩斯拼命挣扎,但还是无济于事,被锁住铁臂后他行动不便,很快就被众多特工制住,固定在椅子上。
“你比我还像武器,朗姆洛!”他愤怒地骂。
“你怎么就是不明白。”朗姆洛绑好最后一条束腹带,闻言也不动怒,平淡地说:“正因为我指哪打哪,所以我不会被搅烂脑袋。”
“ Please!Please don't do that——朗姆洛!——”巴恩斯咆哮着哀求,后面的话被塞进嘴里的固定器堵成一片呜呜声。
“乖。”朗姆洛轻轻拍了拍士兵狰狞的脸,靠到他耳边,低声说:“咬好,过会会很痛,忍过去就没事了。”
只是忍过去的你不会是现在的你而已。
朗姆洛站直,退到角落里。
皮尔斯根本没注意这一幕。他根本不在意武器说了些什么,事实上他也根本不需要拿出本子,那简单的十个俄文词他已经烂熟于心,冷酷的九头蛇组长只是在享受一个强大武器对他手中薄薄一个记事本的畏惧。皮尔斯像逗宠物一样慢慢地打开本子,在巴恩斯面前慢慢念出第一个词。
“Longing渴望。”是俄语。
——什么?
他恐惧地睁大双眼。
“Rusted腐锈。”第二个词。
不——不要再向下——
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他已经开始发抖。
Please!Please don't do that——
Please!——
“Seventeen十七。”第三个词。
巴恩斯的理智爆炸了。
巨大的疼痛刺激着男人猛烈挣扎,却被拘束带狠狠拍回椅子上。
疼痛似乎短暂激活了他所有断裂休眠的神经,这一刹那庞大的记忆在那颗千疮百孔的美丽大脑里以摧枯拉朽之势疯狂复苏。
——巴恩斯。
他不叫冬日战士,不叫士兵,不叫武器。
他叫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
他属于美国:他是一位士兵,一名战士,一个儿子,一个朋友,一个生活在布鲁克林灿烂阳光下的美国公民。他热爱他的国家,热爱他的同胞,热爱这片土地。他会跳舞也会调情,他游走在灯火和烟花下。他为守护扛起枪,他穿行于炮火和废墟里。他的珍宝是美国,他的敌人是纳粹,九头蛇,是一切意图以战争和欲望颠覆他所爱之物的东西。
他的眼睛失焦。
——然而,他这七十多年的人生里,竟然有五十多年过着他曾经最大的敌人强加于他的生活。
他竟然为九头蛇工作,他竟然杀掉了他曾经想要守护的人,他竟然在破坏他所爱之物,他竟然成了他最厌恶的刽子手。
刽子手。
他就该被绞死!——
睁得大大的眼睛雾气弥漫,眼角渐渐被痛苦蒙上一片湿润。
十七......是了,是了,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出生于一九一七年。
而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
“巴恩斯早该死了。”
似乎有人在他耳边嗤笑着说。
“你是过去之人,你不属于现在,你属于九头蛇。”
......是了,他无法离开九头蛇。
衰老和死亡无时无刻不在威胁他。他已经七十多岁了,全凭九头蛇的人体改造,他才能像离弦的箭般锋利。离开这里,他会立马染上腐锈,成为废品。
巴恩斯的身体抽搐得像执行电刑的死刑犯。
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已经是过去之人,这里只有属于现在的冬日战士——
‘这一定不是你的错。’
‘正如我住在这里,并不是我的错一样。我没做错什么,所以你也没做错什么。’
他的手上残存着一个人的温度。
‘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接下来一定会慢慢变好的。’
‘......别害怕。’
——不,不对。
这是不对的——
他不是,他不是刽子手,他不要继续了,他不想做冬日战士,他想做巴恩斯!
艾丽萨,艾丽萨,在痛苦中将艾丽萨刻进心里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了。艾丽萨说过,记忆是可以通过反复刻进身体的,于是他逼迫自己反复回忆他脑海中的那些碎片:布鲁克林,沙砾路,灰暗的天空,天堂树,星条旗,金发,碎花壁纸,李子,女孩飞扬的暗红色裙摆,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还有——
他好像......在融化。
大脑像是被榨汁机打得七零八落不留碎片的李子,轰隆隆的声音将脑袋转碎打碎碾碎成猩红残汁,他甚至生出了脑浆在沸腾的错觉。
有谁能,谁能带他走——
他不知道该看谁。旁边的白色人不会救他的,他还有印象,白色的人只会把他放进冬天里,在那里面他没法动,只能死亡。面前的处刑人也不会救他的,他觉得他甚至是以他的挣扎为乐。
——于是巴恩斯把目光投向了他最熟悉的人。
朗姆洛转头避开了乞求的目光。
“Deaybreak破晓。”第四个词出口,没有因为武器的痛苦停顿哪怕半分。
啊......他记得,他记得这个词。
他见过这个词,在每天凌晨五点半的布鲁克林。
——等等,他为什么要五点半起床?
好像是是为了,是为了,是为了一个人,是谁......?金色的......像是东海岸阳光下的沙滩的......?金色的头发?
巴恩斯的嘴角开始溢出白沫。
属于巴恩斯·巴恩斯的灵魂逐渐死去,冬日战士在这副躯体中渐渐重生。
“不论看几次都觉得......”朗姆洛旁边的特战队员眉头拧得死紧,忍不住小声说。
“闭嘴。”朗姆洛打断了队员的同情,锋利如刀的男人侧着头,在哀嚎中表情冷淡,“这是为了让冬日战士拥有新的黎明和新的开始。”
如果是这样......特战队员瞥了眼朗姆洛的手,虽然是张开的状态,可指节却绷得死紧。
——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连你也不敢直视那双绿眼睛?
“Furnace熔炉。”第五个词。
凌晨五点半的布鲁克林的朝阳,夺目的火红,温暖的光芒,渐渐从巴恩斯的记忆中消失了。
冬日战士只能活在九头蛇里。罪恶的蛇在他耳边嘶嘶低语。
一旦离开,必将被太阳灼伤。
“Nine九。”第六个词。
九——九——九头蛇——那双绿色眼睛渐渐蒙雾。
“Benign仁慈。”第七个词。
九头蛇说,他在做仁慈之事,他灵魂澄澈,一切都为了更崇高的利益。
是的,一切都是为了最崇高的利益。
“Homecoming还乡。”
他在他的家中,他很安全。
九头蛇是他的——
——艾丽萨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
“接我回家?金发的女孩抬起头,微微弯起眉眼,笑的狡黠,天蓝色的眼睛眨呀眨。
“你也没有家吗?”金发的女孩捧着杯子坐在他对面,天蓝色的眼睛旷远寂寥像是漂浮在大海上的冰山。
金发,天蓝色,大海,冰山......不对!他的家——他的家是——
本已经瘫软的男人再次挣扎起来,像一只被锁进铁笼里折磨的老狼,在生命的最后迸发出对自由和旷野的疯狂追逐,再一次明亮起来的眼睛照亮了昏暗的洗脑室。
无人能面对那强烈的希冀而不动容。
“One一。”除了皮尔斯。
他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说出了第九个词。
他是第一位冬日战士,他不可取代,九头蛇为他而自豪。
但这是不对的——艾丽萨,艾丽萨说这是不对的——!
艾丽萨。
艾丽萨。
他五十多年的生命都停滞在那列火车上。
他五十多年来都无法摆脱坠落的噩梦。
而艾丽萨,他金发的姑娘,她有着最美丽的灵魂,让他虔诚地匍匐下去。
是她让他的生命再一次流动,她接住了坠落的他,她将脸贴在他的手掌中,她说他没有错。
她叫他巴恩斯。
而不是冬日战士。
冬日战士的金属手臂缓慢地,拼命握紧,指尖抠挖手掌。
记住啊!
要记住!
一定要记住!——
“Freight Car车厢。”最后一个词。
旧日彻底在深渊中毁灭殆尽。
巴恩斯从喉咙间迸发出一声悠长惨烈的哀嚎。
......Alisa。
后面的姓氏消失于那双睁开的绿眼睛中。
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痛苦,没有喜悦,没有死,也没有生。干净冰凉如湖上的碎冰,白气析出,给透亮的绿蒙上了一层雾气。
一个人,再次变成一把武器。
“九头蛇万岁。”皮尔斯合上本子。
“九头蛇万岁。”冬日战士说。
他是冬日战士,他是士兵,他是武器。
他属于九头蛇。
“朗姆洛。”亚历山大·皮尔斯说。
“在。”朗姆洛走上前。
“找到你说的那个女人,”皮尔斯收起本子,轻描淡写地说:“派武器去。
“杀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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