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朔北的春天来得格外的迟,即使已入四月,刮过的风还是阴冷刺骨。
瑶华台外,叮叮咣咣的铁锁链声响得刺耳,但这对儿锈迹斑斑的铁链却锁了江悬英二十余年。
“主子,别绣了,当心伤着眼睛。”小宫女一边托着沉重的铁链,一边担心的望着身边颤颤巍巍的老太妃。
先皇英年早逝,前脚刚走太妃便被太后白氏关进了冷宫,如今五十的年岁便已满头白发,但蜡黄的脸色和数不清的皱纹却遮不住她眼角的妩媚。
悬英捧着手里的黄色里衣,眯着眼睛细细瞧着自己绣好的一半云纹。
她提起手里的绣针,针针精细着。
“泽儿回来了,过几日暖了,这里衣他穿着正合适。”悬英指腹摸着纹路,满眼的慈爱,“绣娘们的手艺再好,又哪里比得过我这个娘亲呢。”
看着老太妃眼中的期待,小宫女低头小声埋怨着:“太妃亲手做了那么多衣裳,就从来没见皇上穿过。”
她不敢告诉老太妃,皇上半年前离宫是为了讨伐老太妃的母国南燕。
也不敢告诉老太妃,今日皇上归来是因为此战朔北大获全胜,南燕亡了!
抬眼望着近在眼前的瑶华台,小宫女无奈的叹了口气。
这平白无故的,太后娘娘非要召太妃来此处,定是又没安什么好心,可自家主子却又是随和隐忍的性子,这二十余年没少受太后的委屈。
“你可是在冷宫里住得昏了头,居然敢让哀家等你这个卑贱的?”
刚迈进瑶华台,一盏金边茶碗便朝着悬英扔了过来,飞溅的热茶洒满了她素色的衣裙。
悬英眯眼看着梅花椅上坐着的华服女子,紧攥着手里的里衣跪在了一旁道:“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命臣妾未时到瑶华台来,臣妾没有来迟。”
“看来哀家这两条铁链子没让你学乖,还敢顶嘴!”太后白氏猖狂的瞪着跪在地上的人,她瞥了眼手边的那盘糕点,便神色凌厉的扬眉一笑。
悬英跪在地上沉默不语着,这样的刁难和侮辱每隔十天半个月便会发生一次,自己不想与她争吵,便由着她发泄完,这二十余年便都是这么过来的。
“皇帝孝顺,送了一个新厨子到小厨房来,做的那些新奇糕点甚是讨人喜,便想着邀你来尝尝。”太后慢慢捻起一块盘子里的糕点,阴阳怪气着,“你在冷宫里整日吃糠咽菜,也不晓得有没有那富贵胃口,吃得消哀家这份恩赏。”
悬英抬眸看着她捏起的那块糕点,手中的黄色里衣被她的指甲抓出了印记。
就算她老眼昏花了也不会认错,那盘子里装着的是梅子方糕,是她母国南燕才有的糕点!
望着白氏眼中的阴险,悬英紧咬着下唇,低头忍耐着。
白氏缓慢起身,冲身旁的管事嬷嬷使了个眼色,便瞧着瑶华台内的宫人们纷纷退了出去,只留下她们二人。
她轻蔑的拿起桌上的盘子,扭着腰肢走到了悬英的面前,居高临下的冷嗤一声,便将盘子里一半的梅子方糕倒在了她的头上。
见悬英闭着眼睛,脸色惨白,一句话都不说,白氏发了狂的一把抓住了她的发髻,逼着她仰头看着自己:“怎么,连你母国的卑贱之物都不认得了?还是你胆大包天,不屑于哀家的赏赐?”
“臣妾……不敢!”悬英艰难的喘着气,紧紧攥着手中的里衣。
为了泽儿,为了南燕,多少委屈她都受过了,不差这一次!
“那你就吃给哀家看呐。”白氏扯着她的发髻,将盘子里的方糕全部塞进了她的嘴巴里。
见她脸色憋的通红,止不住的咳嗽,白氏俯身抓起地上沾满泥土的方糕,继续往她嘴巴里揉塞着,咬牙切齿道:“吃!都给哀家吃下去!”
悬英拼命的推扯着她的手,却不料白氏狠狠的一脚将她踹飞在地。
只听一阵沉闷的骨头碎裂之声,悬英满头冷汗的蜷缩在地,看着碾压在自己手腕上的锦鞋,撕心裂肺的疼痛充斥着浑身。
“我的手……”
剧烈的窒息疼痛感让悬英猛咳着,呕出了嘴里的那些方糕,白氏却疯魔的扯着她手上的铁链子,一圈圈绕在了她的脖子上。
“没错,断了!江悬英你以为这样便结束了吗?”
白氏死死勒着她脖子上的铁链,摔碎了地上的盘子。
她握着盘子的碎角,一点点,极其缓慢的划破悬英的脸颊,看着鲜血肆虐着沾满她的面孔,白氏红着眼睛仰头大笑着。
“你这张脸恶心了哀家三十余年,如今南燕亡了,你再无靠山,哀家倒要看看你还拿什么同哀家比!”
说罢,她再次甩手一划,狰狞的血痕在悬英的眼角裂开。
“皇上驾到!”
余光瞥到大步走来的皇上,白氏甩开了悬英的发髻,起身跑到了他的身前道:“快给哀家瞧瞧,半年未见,皇帝都瘦成什么样了,可心疼死哀家了。”
皇上冷眼瞥着蜷缩在地上,白发凌乱满脸鲜血的老太妃,一声耻笑,便转向太后道:“朕让母后担心了,是朕的不孝。”他明朗的笑着,提起手中的红布袋子,“朕给母后带了好东西回来!”
他将手中的袋子扔在地上,从里面咕噜出一个满布鲜血的头颅,一直滚到了悬英的身旁。
“哀家年岁大了,皇帝还拿这污秽之物来吓唬哀家!”白氏菩萨心肠的躲到了皇上的身后,却在看到那头颅时,眼中露出了笑意。
闻着刺鼻的血腥味,悬英捂着脸上的伤口艰难的从地上直起身子,奈何被白氏踩断的手根本使不上力气,痛得她仰头瘫在了地上。
她大口喘着气,扭头看着自己身边的头颅,当她看到那清楚可辩的长相时,一口血腥气梗在了喉间。
悬英趴在地上抽搐着唇角,慌乱的撩开黏在那头颅上面的发丝。
“……皇,皇兄?”她颤抖着擦去头颅上凝结的血水,一次又一次,哽咽着将那头颅紧紧的抱在怀里。
跪在地上发抖了许久,终是一声发疯般的嘶吼,回荡在整个瑶华台中。
直到抽泣着失去了声音,悬英才红着眼睛抬头望着高高在上,她无时无刻不挂在心上的孩儿。
“泽儿,你到底做了什么?”她想着方才白氏脱口而出的南燕亡了,不可置信的望着皇上。
皇上抬手将太后护在自己的身后,看着她满脸的血水,冷言道:“成王败寇,朕此次灭了南燕,太妃应当为朕开心才是!”
听到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语,悬英眼中最后的光亮一下子黯淡了,她抱着怀里的头颅,失魂落魄的从地上爬起来,脚上的铁链子让她踉跄了一下。
“我是你的娘亲,被你砍下头颅的,是你的亲舅舅!你灭的,是生我养我的南燕啊!”悬英含胸拍着胸脯,悲痛欲绝的望着他。
“抚养朕二十余年的是太后,除了太后朕不知还有其他娘亲!”
望着皇上无情狠绝的眼神,悬英低头看着掉在脚旁的那件未绣完的里衣,荒诞自嘲一笑。
她红着眼睛瞪着被泽儿庇护在身后的白氏,抬手抹了把脸上的血迹。
若不是她,若不是她们白家,她的泽儿又怎会一出生就被他们夺走,又怎会与自己形同陌路,视为仇敌?
悬英只觉胸闷得喘不过气来,眼睛火辣辣的疼让她看不清那张令她作呕的嘴脸。
她抱着怀里的头颅,凭着最后的一点意念缓缓迈出一步,可控制不住的血腥味却快速的充斥着她的喉咙。
那些梅子方糕,果然是下了毒的。
脚下晃了两步,一道鲜血从她口中喷射而出,溅洒在那条刺眼的亮黄里衣上。
头颅咕噜噜的滚落在地,悬英脸上沾着血水重重的倒在了皇上和白氏的面前。
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老太妃,皇上退后了一步,嫌弃的捂住了自己鼻子道了句:“脏死了。”
眼前失去了光景,悬英只觉得自己耳畔轰隆隆的,依稀能听得到一阵木轮子压过地面的声音,和一声沙哑的嘶吼:“江悬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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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英原以为自己死后会化成厉鬼,然后去缠着太后白氏,让她后生不得安宁,或者就去讨两大碗满满的孟婆汤,将这一辈子忘得一干二净。
却不料她的魂被困在了棺材里,整整三日守在自己的尸身旁,动弹不得。
泽儿对外宣称老太妃忧思成疾,在睡梦中断了气儿,受尽尊容,极其安详。
而事实是装着尸体的棺木破旧不堪的安置在冷宫里,没有后宫妃嫔们的哭送,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没来看她一眼,悬英从没想过自己死后会是这般的凄凉。
更没想过,这三日里守在自己灵前的,竟会是宸王!
毕竟在朔北的这三十多年里,他一直视自己为毒物,唯恐避之不及。
悬英坐在棺材上,看着木轮椅上正埋头烧着一筐筐纸钱的宸王,这张和先皇生得一模一样的面孔。
那日若不是他出现护住了自己的尸身,依着太后白氏的作风,定会悄无声息将自己运出宫外喂了野狗。
悬英看着他为自己一次次续着香火,昼夜不合眼的守着长明灯,还为自己画了精致的妆容,遮盖住狰狞的伤口。
可却沉默着一句话都没和自己说。
悬英特别想告诉宸王,她不喜欢他给自己点的粉色胭脂,她喜欢大红色的。
就在这阴冷渗人的冷宫里,悬英看着他陪着自己的尸身熬了不眠不休的整整七日,就在自己头七的那一天,悬英终于听到了自己死后的第一声哭叫。
但这哭声,却不是为了她。
“爷,爷你挺住啊,太医,快叫太医!”宸王身边的小厮跪在他的身边儿,手足无措的大哭大叫着。
止不住的鲜血从宸王的眼睛里、鼻子里往外涌着,再逐渐连耳朵也流淌出血液。
看着宸王双手抓着轮椅,大口大口的开始呕着鲜血,悬英害怕的张嘴喊他的名字,可却忘记了自己已是孤魂,发不出声音,又动弹不得。
他这是怎么了?
怎么好端端的会七窍流血?
颤抖的望着棺材前的那一地血迹,悬英只觉得自己忽然晕得很,整个灵堂都跟着天旋地转了起来。
她看着自己渐渐消失的身体,好像有千万双手在撕拉着她,将她拖向漆黑的深处。
也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真切切的话语,在她消散的那一刻好像听到了那个小厮嘀咕了一句什么。
“……爷,太妃都已经去了,爷为她服毒自尽又是何苦呢?她根本就不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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