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入梁府家学拜师吕鼐的学生,在京城不论簪缨还是商贾,门第上多少都是有些脸面的,这梁家大姑娘那日一席话,借着他们的口风,于茶馆酒楼倒渐次散播开来,大有见地是一方面,更关键的,又闻这姑娘生得一副如珠如玉的好模样,爱美爱才之心人皆有之。如此以往,梁淑甯竟误打误撞在京中多了几分名气来。
梁淑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姑娘家自然不知道这些,只是这日随同父亲外出上香,因临近上元节庆为佑来年康泰,去净业寺的一路上香车宝盖连绵,香客众多。车辇一多起来,行得就慢,这京中大户大多矜傲,不兴路上随意与人攀缘,可听闻前后头是梁副使府上的轿子,夫人小姐们都难得探出头来,多少想瞧瞧那自家哥子口中的梁大姑娘,究竟是什么样的神仙颜色。
祖母的头风老毛病犯了,周双白则同吕鼐先生外出谋事,剩下梁植带着两个女儿一同赴往净业寺。梁淑甯本是不爱凑这些热闹的,可地方去的是净业寺,其间意义就大不相同。
前世她素来怯生,但净业寺却也来过数回,只因当年由老太太做主在寺内供了一尊亡母的灵位,说起这个她着实感念祖母的用心,前世自怨自艾又不明事理,总觉得梁府上下没一个真心待她的,而这辈子该换她来护祖母一世周全。
梁植这样的男子贯是领头骑马而行,前后头跟着小厮牵马的,走骡的,压备轿的,远瞧着也是轰轰烈烈一队人马,只是在这京中论气派却是数不上、不够看的。
梁淑甯跟自家二妹妹同乘一轿,二人相互不对眼,所幸这车里宽敞通亮,两人各坐一边也不碍着谁。因为上次梁淑甯家学里出风头的事儿还梗在梁淑仪心里头,更懒得理她,自顾扒着窗户朝外面看去了。
梁淑甯倒也幸落得清净,从忽忽闪闪的车幔纱往外看,大鞍车、云母车,前头行得缓堵了后头一大截儿,没人敢上去说,那可是驾王青盖车,使了四牛拉的,牛角上系了红绸缎带,鼻环都淬了层金光,前后伞盖、幢幡、金节迤逦铺散开,大约是养在宫中的哪位贵胄,也概是不敢上前去问的。
梁淑甯性子慢倒不觉意,只是梁淑仪心里倒是翻了苦海,平日里生龙活虎的人困在轿子里七颠八晃地,蔫儿在那浑身不自在。
这会儿帘外踢踢踏踏来了串马蹄声,梁淑仪以为是父亲有事来交代,忙得揭起来去看,一探头,却是覃家那小儿子,堆了一脸笑和善地问,“淑甯妹妹呢?”
梁淑仪讨个里外里没趣儿,转头乜了旁边人一眼,梁淑甯这会儿才抻了背搭腔,“何事?”
这姑娘生得本就好看,今日外出上香又稍作修饰,只添了层胭脂那面皮便林檎果一般,水色娇嫩,见她葡萄似的大眼正朝自己眨巴,覃啸阳瞧了咧开嘴,两颗虎牙在阳光下露出来,浅麦色的面皮上显出几分孩子气来。
梁淑甯心里想的却是,既覃啸阳来了,那倪若姐姐也定来,只是不知在这一路的哪顶辇子里。
那覃小公子闲不住的一颗心,府里的马车在后头,嫌急闷便骑着马儿前后溜达,眼尖瞧着前面小厮眼熟,上来一问果真是梁府的辇子。像只关不住的鸟似的,两腿一夹,引了马绕过与梁淑甯这边来并行。
两人就隔了一道帘子,覃啸阳骑在马背上架势正,倒比他平日里站坐懒懒散散的要有样不少,虽说年纪还小,可这未来封侯拜将是迟早的事,梁淑甯看他的眼神里捎带了一丝肯定,就像是看着自家小辈日后指定有大出息一样。
覃啸阳也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在马背上复挺直了脊背,喜滋滋地想,马背上的小爷谁任看了不得赞一句潇洒俊逸。
“前日托你哥哥递的东西还喜欢吗?”覃啸阳在马上,歪着脑袋问她。
梁淑甯坐轿里,乍一听有些迷蒙,“嗯?”第一反应却不是东西为何物,而是“托了你哥哥”,这指的岂不就是周双白么,倒教她顿生不安来。
覃啸阳看她一脸茫然,挠了挠头,敢情这个周双白一点都靠不住,心里头正闷呢,一挥手,“得,那改日我再重买一个给你。”
梁淑甯被他说得云里雾里的,听他嘴上又这么允,也来不及追究那许多,忙道,“上次你同倪若姐姐来探我病,我心里感激,定不要再破费了。”且他们这年纪也快不能算小孩子家,这样私下授受传出去总归不好听,覃啸阳性子磊落不拘这些,可既然她懂就不得不提醒他。
梁淑甯特意探了头出来交代他,瞧着略微郑重,阳光下那黝黑的瞳仁里亮亮澈澈的,覃啸阳都能瞧见自己的影子,一时不察手上就忘了引马,往后落了两步,反应过来又夹了马肚子撵上来,嘴里咕哝着,“你若喜欢了就不叫破费,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以后一样样儿送你,可好?”
那覃啸阳说完,没头没脑地加了一鞭子就蹿了,只有他自个儿知道心里跳得不正常,再加上脸上烫脑子晕,怕是病得不轻了。
“哎?”梁淑甯来不及拦他,看他背影逃也似的溜了,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想着和小孩子总是难说得通。
知道覃啸阳对她好,这份好仗义又单纯,可梁淑甯不想受也不能受。
说句私心的,她不想遂了父亲那份钻营的心思,更无意去攀覃家的高枝儿,对于未来其实她心里是有些打算的,自从上次在祖母那儿吃了一顿家宴就生出这个心思。
将来总要回扬州老家去,买个靠水的别院,院后头不种花弄树,垒一垛泥墙根儿,撒上一把菜籽儿任它长,最好能缠上几枝木莲藤,再从外头引了水进来砌成小池,上头养几朵水莲,下面游几尾红鲤,夏天打着罗扇剥莲蓬米吃……
“哎哟,我的腰诶,总归到了。”梁淑仪瘸了瘸身子,痛呼一声打断了她飘远的思绪。
前头缰绳一紧,轿子便驻了脚,梁淑仪起身还故意挤了她一下,抢先踩了脚凳下辇子,像是一路上闷坏了。
一家人上过香,梁植向来信这些,摒香往东西南北四面都拜过,往功德箱里出手便捐了二百两香油钱,不知能买多少分心安理得。梁淑甯跪在蒲团上只求了佛祖保佑祖母的旧疾根愈,跟着家人上完了香,小儿女们便于寺内自行活动起来,到了中午再开斋堂。
梁淑仪爱热闹,提着裙子扎到一群娇小姐堆里,排队摇签问卜去了,大多是求寺内三世书算算姻缘。梁淑甯却悄悄去了后园,祭拜母亲的灵位。净业寺是皇寺,从前朝便有,由皇家供养着,这朝代更迭天子替换不知多少回,这寺庙却仍是香火兴旺,一如往初。
后园子清净鲜有人来,修葺得也是清雅古朴,参天古树联排,此刻园内冬意隆隆,远处朦胧不清的云山上隐约有炊烟起。与此同时,角落处隐约传来交谈声。
“施主请回吧,虚净大师今日不见。”鼻上生了颗痦的小沙弥,垂目朝女子施了一礼道。
面前的女子生了一对精致的新月眉,眉间淡淡的,萦绕着些许哀艳,“烦请转告大师,改日杨念再将拜访。”她转过脸去使了一个眼色,身后的婢女忙得走上前从袖袋里掏出一枚丝帕包裹的金锭,递予面前的小沙弥。
小沙弥斜目微张,探了探四周,犹豫了半刻,接过那金锭用袖子一裹,只见腰弯得更低。
女子颔首,莲步轻移转身离去,那脚上穿的绣鞋攒了一圈锦鼠毛,牡丹缠枝金鱼纹为宫中女子独有纹饰。传说这净业寺的虚净大师能观相批命,只是非有缘者轻易不判,纵使是当朝天子来了也要礼让他三分,更不要说方才那位名唤杨念的姑娘,她不过徳胤长公主膝下的养女。
这厢梁淑甯只顾信步走着,也不知行到哪处院落,只是越走越觉得奇怪,像在何处见过,曾来过似的。
院内有一座莲池蔚为壮观,可只看一眼,梁淑甯就不敢再留。
何不就是来过见过的。只是是在梦里,她那日病中分明梦见,周双白就是跪在这儿,伏身起来,咳出的血染红了手巾,梦里的场景非但没有消散开来,反而像是颤动的帷幕一般慢慢展卷,仿佛山摇地动前,从案沿跌下的茶碗一般迸裂开来。
那梦里的血腥味铺天盖地压得梁淑甯喘不过去,她转身欲逃,只是此刻从院外踱进一个着芒鞋旧灰袍的僧人,他的款款到来倒是将梁淑甯心头的强烈不适镇压了下去,周遭事物渐次回复过原本的模样色彩来,教她忍不住轻抚月匈口微微地喘了口气。
看那僧人目光清亮如水,单手立掌打了一个问讯,面容似笑非笑一般,想必是某位参悟得道的大师。
梁淑甯恭敬朝他回了一礼,见那僧人也不再开口,教她自以为误入惊扰了佛家清净,便垂首向后移步,意欲退避出院中。
“施主小小年纪,却结百年恶缘。”僧人的语气很是温和平淡。
梁淑甯退后脚步却猛地一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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