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纯宫中的一切依然和惠妃禁足之前别无二致, 只是院子里少了人, 静得厉害,倒像是时间凝固住了似的。外面过了无数的岁月, 这里却从未变过, 若戏论起来, 外面便是地上,是红尘, 这里便是天上,是世外之地。
正殿的门大敞着,一进宫门, 便能看见惠妃正坐在里面,她是侧对着殿门的,着了一身素锦缎子的常服, 头发高高的梳起,没戴什么首饰,只在鬓边簪了一朵玉制的梨花钗子,细细小小的一个,很是精致。
她的头微微低着,露出颀长的脖颈和流畅的侧脸,虽瞧着略清瘦了些, 可比之以前, 却仿佛更美了些。
听到声响,她缓缓转过身来,朝着苻宝微微一笑, 只是她像是有些拘谨似的,双手还是拢在身前,连带着动作也有些迟缓。不过,这大约也可以理解为贵女的端庄和波澜不惊。
“惠妃娘娘。”苻宝远远的朝她行了礼。
惠妃笑着招呼她过去,柔声道:“到这个时候,也只有你还愿意给我行个礼,称我一声娘娘了。”
苻宝刚要开口,她便微微一笑,道:“我念了这么多时日的经文,对这种虚名还是放不开,可见我是个榆木脑袋,不开化的了。”
惠妃说着,便坐下来,亲自给苻宝做了一盏小团茶,道:“你尝尝?我未嫁的时候最喜欢侍弄这些,多少年不练习,生疏了许多,现在倒捡起来了。”
她见苻宝抿了一口,便接着道:“阿玉活着的时候,我总是为了宫廷里那些藏污纳垢的事情操心,每天就想着争宠,想着不能屈于高贵妃之下。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我还以为自己聪明,算得上隐忍,懂得韬光养晦。”
惠妃说着,自嘲的笑笑,可目光却很深很远,像是根本没看着苻宝,而是看着远方——那个远方的自己。
她道:“可我忘了,这宫里女人的高低,所依凭的不过是男人的心。我在陛下心里不如高贵妃,便是怎么争也争不过的。我落到这种地步,是咎由自取,我没什么可怨的。可若是我在外面,兴许别人也就不敢那样明目张胆的害阿玉,她也就不会那么惨。”
她低下头去,用帕子轻轻擦了擦眼角的泪,道:“对不住,这些日子我总是想着阿玉,做梦都想,见了你,也就情不自禁的说出来了。”
苻宝抿着唇摇了摇头,道:“无事。”她能理解惠妃的心,三姐是那样好的一个人,连她都每天想着她,更何况惠妃还是她的母妃,自然是牵动着心肝的。
苻宝望着惠妃难过却故作坚强的样子,心一寸寸的软下去,她凑在她身边,轻轻顺着惠妃的背,柔声道:“娘娘,我不会让三姐白白死去的。我一定会想法子找出真相,为她报仇的。”
惠妃抬起头来,眼里泛着泪光,反手握住苻宝的手腕,道:“六公主,你年纪太轻,自然不明白在这宫里,根本就是没有真相的。我今天找你来,并不是想你为阿玉报仇,而是我想求你一件事。”
她顿了顿,见苻宝不解的看着自己,便接着道:“我知道,你已与王家公子订亲了。王丞相是陛下面前和心里第一重要的人,你有了王家傍身,这一世都能平平顺顺的过了。如今阿玉不在了,我只盼着阿熙能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我想求你帮我照顾阿熙。”
“不是要他荣华富贵,只要他能好好的活着,便足够了。”惠妃说完,很郑重的站起身来,规规矩矩的向苻宝行了大礼。
苻宝连忙跪下身来,扶着她的手臂,蹙眉道:“娘娘,您这样我实在是受不起的。就算您不说,看在三姐的面子上,我也会照顾四哥的。您放心便是。”
惠妃不肯起身,只很感激的望着她,道:“好孩子,有你这么一句话,我就算是死了也安心了。”
苻宝见她不肯起来,只得陪着她跪着,道:“娘娘不要说这样的话,三姐若是知道了,她一定会心疼的。”
惠妃听着,又忍不住抹起了眼泪,道:“阿玉是个好孩子,她平素对我很好,就算陛下罚了我,她也从没抱怨过我一句……我获罪,她的亲事哪有不受影响呢?可她常和我说,她不求嫁什么高门大族,只要嫁个有担当的好儿郎便是了。”
惠妃的目光闪烁着,不觉勾了勾唇,道:“这句话,倒是和你母后所说的一模一样。”她略显苍白的面容中浮现出一抹红晕,像是因为回忆起了少女的时光,微微冲淡了她现实中所经历的悲伤。
苻宝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向往,她太想知道关于她母后的事情了,便忍不住问道:“惠妃娘娘,我母后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惠妃回过神来,看向她,她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很悠远,像是回忆着很久以前的事似的,道:“她是个很好的女人,美丽、飞扬、义气,仿佛配得上这世上所有好的词汇。如果她没有进宫,大约任何一个娶她的男人,都会很珍惜她的。她一定会过得很幸福,很自在的。”
“您认识我母亲?进宫以前就认识?”苻宝的脚麻得厉害,她趁着惠妃思索着往事,便将她扶起来,挽着她的手臂一道,去庭院里走着。
冷风吹在惠妃的脸上,使她的精神也好了些。她点点头,道:“认识,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我们两家住的很近,父亲又是相熟的,因此我们两个也是常走动的。”
“那时她身边总是跟着一个少年,据说她孩提时将还是流民的他捡了回来,之后,你外祖父觉得那个孩子颇有灵性,便送了他去当时的天师门下修习。可那少年一有空便会回来看你母亲,我那时总以为,他们两个是会在一处的。”
惠妃笑着摇了摇头,道:“后来我长大了,就知道他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是因为那少年是天师么?”苻宝不禁问道。
惠妃低低的叹息着,道:“我听人说,那少年的师父对他寄予了厚望,是要他继承自己的衣钵,做下一任天师的。天师不能娶妻,这是规矩。他不愿辜负师父,又不忍辜负你母亲,左右为难。男人看似刚强,但总是软弱,很多事都是要女人为他做决定的,你明白么?”
她见苻宝懵然的看着自己,便只笑笑,接着说道:“太后与你母亲沾着亲,大约可以算得上是你母亲的堂姑母了。她老人家一心想着让你母亲进宫为后,你母亲便顺水推舟,嫁进宫里来了。”
“当年我与你母亲同时进宫,她为后,我为妃,我瞧着陛下的样子,是很喜欢她的。那个时候陛下便不怎么喜欢我,他说我木讷,是个木头美人,远不及你母亲灵动。我那时候还暗自觉得自己更端庄些,比起你母亲,我更像一个皇后。”
“那高贵妃呢?她什么时候入宫的?”苻宝问道。
“她?”惠妃鄙夷的冷哼了一声,道:“她当时是宫里的宫女,自陛下做皇子的时候,便侍奉陛下的。陛下早已宠幸过她,不过是碍于太后的面子,才没将此事说出来。我和你母后还没入宫的时候,她便跪着来求你母后,原是她有了身子,被太后知道了,逼着她堕胎。”
“陛下没有大婚,便闹出个孩子来,太后怕你母亲受不了会退亲,因此便连骨肉亲情也不要了。
你母后心软,便带着她一道去见了太后,说不必让她打掉这孩子,还求了太后封她做才人,等诞下皇子再晋位份,做婕妤、做昭仪,都使得。”
惠妃说完,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笑意,道:“不过高氏命不好,这个孩子到底还是没保住。”
苻宝瞧着她的样子,那样平心静气的一个人,遇到高贵妃的事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可见两人积怨已久,怨念很深了。她也不敢再提高贵妃的事,便只问道:“娘娘,我母后当真是病逝的么?”
惠妃叹息道:“高氏蛇蝎心肠,她说是因着你母后赐了她一碟子糕点,她那个孩子才掉了,便一直记恨着你母后。后来你母后有了身子,虽那么多人精心侍弄着,却还是稀里糊涂的掉了,我思忖着,此事一定与高贵妃脱不了干系。”
“我虽想着帮你母后报仇,可我无恩无宠的,实在做不了什么。你母后因着此事伤了身子,生你出来本就勉强,生七皇子的时候,大约身体虚的很,七皇子生下来便先天不足,身子比旁人弱许多。后来七皇子病逝,你母后伤心欲绝,不久也就去了。”
惠妃言罢,摆了摆手,道:“都是陈年往事了,不提也罢。只是六公主,我要提醒你,高贵妃不是个好相与的,你还是避着她些,熬到出嫁也就好了。”
苻宝点了点头,很乖顺的道了声“是”。
她又陪着惠妃坐了一会子,说了些话,也就告辞离开了。只是苻宝想着,苻玉不在了,她也该多来见见惠妃,替苻玉尽尽孝才是。
刚出了昭纯宫没多久,便见高贵妃走了过来,她仿佛是听到了消息,知道苻宝去了昭纯宫,特特在这里等着她的。
苻宝虽不愿见她,可到底高贵妃是长辈,路上遇见了,避开总是不好,便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朝着高贵妃行了礼。
高贵妃身边只跟着个嬷嬷,并没有平日里的排场。她将苻宝扶起来,笑着道:“不拘这些俗礼,六公主快起来。”
苻宝身子僵了僵,倒没想到高贵妃会这样和颜悦色的,若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便是她吃错了药,连人都认不清了。
苻宝只低着头,不愿多言,倒是高贵妃开了口,道:“见着惠妃了?”
苻宝道了声“是”,便等着她不耐烦,放了自己过去。可高贵妃今日却像是有足的耐心,只顾笑吟吟的看着苻宝,没有半分不耐烦的样子。
“你认得本宫身边的人么?”高贵妃示意她身后的嬷嬷上前了一步。
苻宝瞧着,倒像是见过的,只是一时有些想不起这嬷嬷是谁。苻宝也不想深究,更不想知道高贵妃想做什么,便只摇了摇头,道:“不识得。”
高贵妃看向那嬷嬷,道:“你说说罢,你从前是侍候谁的,又知道些什么,都说说罢。”
那嬷嬷抬起头来,很恭敬的说道:“奴婢从前是侍奉惠妃娘娘的,自二十年前便跟着惠妃娘娘的。”
你这个叛徒、走狗。苻宝弱弱的想着,看向那嬷嬷的目光也变得不再友善。不过,这个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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