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是生她气。
没有。
在甫一得知她并非萧家血脉时,那种感觉只是震惊、唏嘘、难以接受,还有种近似于抗拒和委屈的憋闷感。
要生气,也是冲着萧绎和甄夫人。
没有哪个嫡子会看父亲的妾室顺眼,何况还是比自己母亲分得更多宠爱的妾室。
等接下来单独从萧绎口中得知不为人知的过往和秘密……
萧钰再面对萧妙磬时,已不知该用什么心态了。
大人们的游戏,包含着权利、忠诚、欺骗和利用的游戏,本与她无关。
但偏偏,她的存在本身,就是这么一颗金贵的棋子。
迟迟等不到萧钰的回答,萧妙磬心中有些不安,再唤:“大哥……”
她想要再握住萧钰的手,却在还没触碰到他时,就见他再度将手向后缩了缩。
“……大哥?”萧妙磬的语调变得更加疑问,也添了丝低落。
“……音音。”萧钰看着她,答了一声。
他已经没法再做到毫无障碍的抚着她的手,或是摸摸她头顶了。
那些兄妹之间亲昵融洽的动作,他做不出来了。
见萧钰这般不自然,萧妙磬只好看向姜叙,试图看出什么来。
可姜叙已经退出去好几尺开外,低着头,俨然是努力想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怕被萧妙磬询问。
终还是萧钰开口了,他调整了番,拿出镇定,说道:“母亲没事的,已经歇下了。”
“……那就好。”
“你也早些休息吧。”他说。
“我送大哥去同心殿吧。”萧妙磬忙说。
“不用。”萧钰道,“述宁送我就是了,我与他还有些事情要商议。”
萧妙磬总有种直觉,便是萧钰此刻这话是推姜叙当挡箭牌的,哥哥只是想要离开她。
她不知道为什么,只能说:“那好,那我回去了,明天我再去探望大哥。”
“嗯。”
姜叙这才低着头过来推轮椅,偷偷瞥了萧妙磬一眼,就赶紧将视线收回,生怕被萧妙磬抓住什么。
萧妙磬没有走,她立在原地看着远去的萧钰,心中升腾起古怪而不祥的感觉。
同心殿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心里是有些难过的,她忍不住猜想究竟发生了什么,觉得最坏的可能性大概就是甘夫人又怨恨起她和阿娘,从而动了胎气。
萧妙磬回到朝熹殿就歇下了,无论如何,她明天再去明玉殿探望大哥。
这晚,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灯火通明的宁生殿里,袁婕一袭红衣,揭下面纱。
露出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
所有人都为此大惊失色,包括她在内,惊讶的浑身血液倒流。她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只能徒劳的张着嘴唇,看着袁婕从琵琶里拔.出一支寒锃锃的匕首。
袁婕向她走来,她以为这把匕首会捅进自己的胸膛。
却不料袁婕站在她的面前,用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做出一个肝肠寸断的表情,尔后手起刀落,自刎的热血喷了萧妙磬一脸。
这一刻,她听见袁婕气若游丝的笑声:
“我们都是别人手里的武器……”
萧妙磬登时惊醒,吓得坐了起来。
晨光熹微落在她床头,手间是熟悉的衾被绸布,熟悉的殿宇和一切熟悉的陈设。
怔怔的环顾一圈,慢慢她才找回神智。
原来是做梦啊。
天亮了。
这么热的气候,身上却是冷飕飕的,打着战栗。萧妙磬看不到自己身后,却知道背后定是湿透了,单薄的中衣湿漉漉沾在背上的感觉,像是虫子的触足冰冷而微痛的划来划去。
这噩梦,竟然让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在床上坐了半晌,她想喊心腹侍婢进殿来伺候。
却不想心腹竟然主动进了卧房,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惶神色。
见萧妙磬醒了,心腹侍婢眼中露出不自在的闪躲,才硬着头皮走上前说:“亭主……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萧妙磬早已注意到心腹的反常。
她万万没想到,仅是一夜过去,她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心腹犹犹豫豫,惊惶不安的,将建业宫的骤然沸腾告诉给萧妙磬。
昨晚同心殿的事情,纸包不住火。就算同心殿伺候的下人不说,甘夫人也咽不下这口气,必会告诉小甘氏,告诉丰氏、王氏,以至一传十十传百,满宫炸开。
无数的流言席卷了建业宫,伴随升起的朝阳。
——亭主不是主公的女儿,是已亡鄱阳郡守虞翻的遗腹子!
——主公宠爱甄夫人至深,竟将他人之女充作自己亲生,瞒下所有人,只为不让她遭受异样眼光!
萧妙磬简直无法相信,惊急到极点,她失态的蹬着木屐冲进前殿。跑得急促了,木屐掉了一只也无心理会,踉踉跄跄的冲到前殿跪了一地的侍婢们中间。
她们都大气不敢出,心绪复杂的伏在地上。
心腹也跟着跪下,颤抖着说:“亭主,大家全都知道了,全都……”
萧妙磬陡然转过头去,视线射向一扇窗下百无聊赖倚在那里的袁婕。
袁婕用左手抱着她尚未完全恢复的右手,面无表情回望萧妙磬。
她没上妆,露出最真实的容颜。如果说在庆功宴上,浓妆艳抹的袁婕同萧妙磬只有两三分相似,那现在,这份相似便成了四五分。
萧妙磬空白的大脑在强行运转,她终于明白昨晚萧钰对她为什么会是那种态度,为什么他不再触摸她的手,不再抚摸她头顶,不再刮她鼻子。
心腹告诉她,甘夫人恰好识得赵王族中那一辈的女子,从而拆穿萧绎的谎言。
谁也没想到,一个虏获回来的乐伎那张脸,揭开了一个弥天大谎。
就在这时,甄夫人来了。
依然是蒙着面纱,素身香淡如雪。但她眼中透出的急切与担忧,一目了然。
“添音!”她直奔萧妙磬而来,握住萧妙磬的手,语带哽咽,“添音,我的女儿……”
在被娘握住时,萧妙磬仿佛溺水的人攀得一块浮木,她迫切的想要求得一个答案。
“阿娘,外头的流言不是真的吧?我应该是姓萧,不该姓虞的是吗?”
甄夫人红着眼睛,不忍道:“对不起,添音,是阿娘一直都在瞒你。”
这句话击碎了萧妙磬最后一丝侥幸,不由泪盈于睫,“怎么会……”
甘夫人心疼的将萧妙磬揽入怀里,“对不起,对不起……”
“这不是阿娘的错,我不怪阿娘。”萧妙磬难受的安慰着,埋在甄夫人怀里。
“虞翻……与赵王一族有亲?”
“是,虞翻的外祖母,和赵王一样都是宗室子弟。”
阴差阳错,竟是如此呵!
萧妙磬蓦地控制不住在眼眶打转的眼泪,哭了出来。
她靠在甄夫人怀里哽咽,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崩塌了。
她不再是父亲的女儿,不再是大哥的妹妹,不再是萧氏子女。
就算父亲一直都视她如己出,可如今一切被捅穿,父亲又要如何待她和阿娘?
还有大哥,一直以来偏宠她、不惜忤逆甘夫人也要护着她的大哥,会心寒吧?为了她这么个别人的种,废了双腿,看着生母一辈子不幸福,他如何能接受?
萧妙磬抬起头,退开身子,说道:“阿娘,我想去见父亲和大哥。”
纵然她始终无法接受这一切,甚至萌生了一种像蜗牛般躲回壳里的念头,可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萧妙磬不是遇事逃避的人,她总要去面对父亲和大哥的。
她生受他们的养育之恩、救命之恩,拖累得大哥双腿残废。
这些恩,她必须要还的。
加倍。
萧妙磬鼓起勇气,为自己更衣梳妆,为自己描眉点唇。
她用脂粉压住哭得红红的眼圈,然后留下所有的侍婢,只身一人去明玉殿。
这一路上她所遇到的人,无不用诡异的眼神和指指点点的私语对她。
一夜之间,她沦为了整个建业宫的谈资。
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萧妙磬能猜出来。他们无非在感叹萧绎对甄夫人宠爱至深,既替她萧妙磬可惜,又羡慕她和阿娘掉进福坑,更好奇她之后会有什么结局。
路上她还遇到了小甘氏和萧令致。
小甘氏远远看着她连连摇头。
萧令致那冰冷的近乎能飞出刀子的视线,狠狠剜在萧妙磬身上。
她还看见了萧麒萧麟。
兄弟两个勾肩搭背,在她走过去后,于她身后嘲笑:“冒牌货!”
哦,是,她是个冒牌货。
若是萧银瓶没被禁足,肯定早就冲到她面前指着她的鼻子大骂,骂她这冒牌货凭什么窃取父亲最多的宠爱。
终于,萧妙磬站在了明玉殿前。
她努力让嗓音镇定一些,说:“我要见大哥。”
明玉殿的门缓缓打开了,显然,萧钰愿意见她。
她想起自己每次踏入明玉殿,都是轻松雀跃的,像一只剔透的长尾雀般飞到大哥身边。
从没有像这次这般,腿重的像是灌了铅,一颗心不断的跳,又沉的不能再沉。
萧妙磬深吸一口气,走进去。
萧钰就在殿中等她。
萧妙磬垂眼走到他跟前,跪了下去,行伏地大礼。
“吾兄在上,恕添音已无地自容,唯能以大礼见之。”
“添音想知道,大哥要如何发落我。若想让我从此消失,我没有怨言。但请看在往日情分上,留我一条活路,允我离宫后还能继续打探那些黄衣人的事情。”
“欠大哥的性命,令你浪费的心血,添音会拿一辈子的时间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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