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落下,是长久的安静。
在空阔的明玉殿里,显得凝滞而漫长。
萧妙磬始终保持着拜伏的动作,其实只要她肯抬起头,就能看到萧钰脸上并没有怨怼或是疏离的表情。
凭她敏锐的直觉和对人情绪的感知力,她是能够察觉萧钰一些想法的。
但她始终没有抬头,她不敢看萧钰。
“起来吧。”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响起萧钰的声音,在空荡的殿宇里带着点不真实的回音。
萧妙磬身子微不可查的颤了颤,她抿一抿唇,没有起来。
萧钰似叹了口气。
“起来,别跪着,地上凉。”
她听到轮椅挪动的声音,停在了距离她很近的地方,视野里出现一阙缃色的袍角,一只手伸到了她的眼前。
“音音,起来。”
萧妙磬有些怔怔的抬起头,看见萧钰坐在轮椅上向她俯身,递手给她。
他表情虽淡,但眼中藏着的却是五味陈杂。
萧妙磬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搭上他的手,抬起身来。
旋即她收回手,跪坐在地,鼓起勇气抬眼看萧钰。
萧钰也收回手,低头看着她。
她再度垂眼。
萧钰想到从前建业宫里时不时出现的流言,偶有嘴碎的宫人半是玩笑半是猜测萧妙磬的身世。
每每他都将之镇压下去,并不怀疑萧妙磬什么,只因他还是信任父亲的,信父亲不可能不知道萧妙磬是谁的骨血。
所以,当昨夜的事情上演时,他才会那么震惊。
莫大的不能置信,到从父亲口中得知太多信息,他急需要一个人静静。
整夜几乎未眠,翻来覆去。所幸东窗泛白时,思绪纷杂的心也定了下来。
他开口道:“我并未想着发落你什么。”
萧妙磬动动唇:“大哥……”
“我会与父亲商量你的事后续该如何。”萧钰道,“他既然将你当作亲女这么多年,自不会抛弃你。”他说到这里,不禁感叹:“一早起来得知这样的事,犹如晴天霹雳,我明白你心里的难受。”
萧妙磬没有说话,她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她想问问甘夫人是否动了胎气,是否想借此处置阿娘,哥哥是否迁怒于她,可她一个都问不出来。
最终,萧妙磬抬眼望着萧钰,问了这样的问题:
“若哥哥早知如此,会后悔从黄衣人手中救了我么?”
“假如,没有长姐在,只有我一个,你会后悔么?”
萧钰没说话,如画的眉眼凝结着追溯过往的怅然,手中蕴着重明鸟絮纹的岫玉,被他缓缓抚过。
他眼底浮现了一点决然,道:“不会。”
不会后悔。
这句笃定的话,让萧妙磬仿佛找到了一丝力量,心神不再那么动荡,四肢不再那么空悠悠的没有着落。
可即便如此,她却能感觉到,她和哥哥终究是生分了。
他没有再自然而然的朝她温和笑,他还是温润的,却像是离她远了,多了层隔阂竖起在他们之间。
终究是回不到从前了。
“那么,我就先回去了。”萧妙磬低声说。
“好。”萧钰说。
萧妙磬垂着眼起身,退后两步,又向萧钰行了一礼。
她眼中蕴起丝肃然,“最后,还有件事要和大哥说。”
“你说。”
“袁婕,我觉得太巧了,不对劲。”萧妙磬说出自己的想法,“从庐陵带回的俘虏,恰好有一张和我相似的脸,还由始至终都蒙着面纱,没有令押送她回来的人发现她的长相。”
“我先前问过和袁婕同来的乐伎,她们说,袁婕平素是不蒙面的,是在庐陵郡完全战败前夕才蒙了面,说是遮挡容颜,免得招来祸端。”萧妙磬回忆着,喃喃道,“暂且认为这说得通,可是在我将袁婕要到身边后,她的身手你也看到了,有那样的身手,为什么还要屈身在庐陵郡侯那个半百之人的后宅做妾。”
“我能感觉到,她对我没有恶意,一点都没有,甚至我能感觉到她对我有种同病相怜的情绪。”萧妙磬说着也有些疑问,她说出自己的猜测,“大哥曾说,自我们迁到建业起,你便培养能人,清查建业内外细作。即便有细作混入建业,三天之内也必当消失。”
她说到这里停了停,眼神深了两分,“你说,如果有人想安插细作进来,有没有可能通过这种方式,让细作以战俘的身份被收入宫中?”
萧钰听后并没有什么惊讶的情绪,萧妙磬知道他是个比自己思虑周全的多的人,应当早就怀疑袁婕了。
而萧钰的回答也印证了萧妙磬这个想法。
“从你考教她琵琶技艺那日,我旁听她弹奏《不系舟》,便知此人不简单。要么真的逆来顺受反当成安乐,要么就是心性被千锤百炼过。我自然倾向后者。”萧钰抚着掌中美玉,眼底闪过一丝深意,“所以当日,我就在暗处安排了人盯着她,顺便摸一下她背后是否有长线。我唯一没想到的,便是你会将她要到身边。”
这才有昨晚,萧钰在袁婕出手试探萧妙磬之际,以暗器打伤袁婕的事。
以萧钰的做事风格,既然安排了人盯着袁婕,那么那人的身手多半在袁婕之上,就算袁婕真的对萧妙磬不轨,那人也能现身将之击杀。
但萧钰不放心萧妙磬,还是亲自过来朝熹殿,并亲自动手阻止了袁婕。
事情到这里就都清楚了。
袁婕,萧妙磬打算继续留着。只有不打草惊蛇,才能看看袁婕到底有没有问题,运气好的话还能摸到她身后的人。
不论是直觉还是判断,都告诉萧妙磬,如果袁婕真的是细作,那么费了这么大力气把她弄进建业的人,一定是个难缠的对手。
更可怕的是,它可能非常了解萧绎和萧钰的行事风格。
“大哥昨晚在朝熹殿对我说,要为我寻觅一个灵巧点的刀刃,我想知道这话还作数吗?”
既然要把袁婕这个练家子放在身边,她便也弄个武器。真要打起来,还说不定谁输谁赢。
“若是不作数了,我就托吴少将军和敏晶帮我寻觅一个。”萧妙磬的声音渐次低下去。
“作数。”她听到萧钰如是说,心里蓦地就松了口气。
“等上几日,便为你寻好。”
萧妙磬看着萧钰,觉得眼眶有些热热的,“谢谢大哥。”
行礼,退下。
萧妙磬走后,萧钰招来了手下的侍卫,对他说:“你跑一趟吴将军府,告诉吴琪,让她这几日多来宫里陪添音,就说是我的命令。”
侍卫领命告退:“是。”
当侍卫退出明玉殿时,恰好萧令致来了。
侍卫见到了萧令致,顺口通报萧钰。接着萧令致进到明玉殿,表情晦暗的盯着萧钰片刻,找了个不远处的凳子坐下。
她冷淡的脸孔上明晃晃写着不甘和怨怼,开口问萧钰:“我看见萧妙磬离去了,事到如今,你还要护着她吗?”
萧令致从前都是称萧妙磬为“二妹”,到了今晨,无比震惊的接受了萧妙磬是虞翻之女后,她想,这“二妹”的称呼便不必有了。
谁想与她姐姐妹妹的称呼。
萧钰使人给萧令致看茶,说道:“父亲重视添音。护着她,是父亲的意思。”
萧令致阴郁道:“阿娘告诉我,昨晚你在同心殿对父亲表态,但凡萧家内务,你不会令父亲一人做主。”
萧钰道:“此次,我与父亲想法一致。”
“大哥,你……”萧令致咬唇,“萧妙磬,她……凭什么啊?”
萧钰略有探究的眼神落在萧令致身上,他觉得这个素来冷淡寡言的妹妹,有些不对劲儿。
“那你想要如何安排添音?”
“联姻。”萧令致红唇一开又一合,“诸侯之间多有联姻,可以缔结暂时的联盟。只要于萧氏基业壮大有益,未尝不可。”
萧钰问:“与谁联姻?”
萧令致道:“荆州牧就不错,据说姿容上乘,年轻且未婚,萧妙磬嫁给他是合适的。何况荆州乃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先行稳住荆州,汲取其价值,对江东百害而无一利。”
从战略大局上说是这样,萧家女儿,除了萧银瓶,另外两个都着眼于大局。
然而……
“不可。”
“为何不可?”萧令致激动道,“反正父亲和大哥都要为我们物色良人,联姻不也是出嫁吗?”
萧钰看向萧令致的神色更为探究,他道:“令致,你情绪不对。”
萧令致也已经意识到了,她有些慌乱的抓紧了茶杯,补救道:“我……今晨太过震惊,有些缓不过来,是我失态。”
萧钰温和了语气:“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我萧氏还用不着拿女眷去换取利益。”
“可萧妙磬不是萧家女眷……”
“令致,”萧钰打断了她的话,“这与添音是否姓萧无关,而是我们立身于乱世的态度,你明白吗?”
“我……”萧令致还想说什么,终是有些挫败的低下头,“我明白了。”
她站起身,“大哥,我情绪不好,让你看笑话了,我回去静静。”
“去吧。”
萧钰目送萧令致离去,她的背影走出殿宇的影翳,走进明朗的阳光下,却依旧带着种冰冷郁郁之感。蓝色画裙迤逦在后,看来无端就像是一道伤口。
有深沉的云雾拢于萧钰眸底,他移回目光,看向萧令致饮过的茶杯。
茶杯中的茶几乎未少。
思及萧令致一直以来的种种细节,还有今日的反常,萧钰心底升腾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令致,你可别是……
他只愿自己是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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