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远的萧令致,总觉得背后萧钰在看着她。她没有回头,心里却反复翻腾着一股如芒在背的感觉。
夏日的阳光明亮拂落,她却如一块寒冰,不能被驱散阴郁。从得知萧妙磬并不是萧家女儿起,她的情绪就如炸裂了般,埋藏在内心深处一个不为人知的阴暗秘密,开始蠢蠢欲动。
她没能控制住自己,就这么在萧钰面前失态。
这下大哥会怎么看她?会不会觉得她不稳重?会不会觉得她提出让萧妙磬联姻是歹毒的落井下石?
更让她心惊的是,大哥那么聪明,不会识破她的秘密吧?
一路回到住处,心神甫定。小甘氏见自家女儿这般,不由蹙眉,“你今天怎么这么心不在焉?就因为萧妙磬的事吗?你一向不爱搭理她,怎么回事?”她横竖打量了萧令致,自顾自说道:“真是女大不中留,越大心思越多。要我说,早点把你嫁出去吧,你这年纪再拖不得了。”
“我不嫁!”一听到那个“嫁”字,就像是触及了什么禁区,惹得萧令致犹如警惕的刺猬般,竖起了浑身的刺。
冷美人露出这样坚硬抗拒的表情,看得小甘氏更不解。可谁叫女儿态度太坚决?每每提到出嫁就死活不同意。小甘氏对此也没办法,心想着还是自己多去求求夫君,给萧令致指个人家吧,女儿马上就二十,旁的诸侯之女到这个年纪可都嫁了。
小甘氏一走,萧令致便如失去了一股支撑自己的气力般,喘着气,无力滑落在地。
蓝色画裙像是褶皱的荷叶,在地上铺得冰冷纠结。
她不嫁。
她不要嫁人。
要是嫁人了,她就再难看到大哥了。
对,她喜欢自己的哥哥。
很扭曲吧,她知道自己是个不知廉耻的人。
当年大哥救她于危难,她在最惊恐绝望的时候,被大哥搂在怀里,听见雀翎扎入他肉里的声音,听见他在她耳边说:“你们别怕……”
后来看着他在生死线上挣扎,看着无数医者进进出出,看着萧妙磬哭着给大哥上药,她却一直是吓傻的状态,只觉得自己闯祸了。
这些年,她愧疚,她负罪。甘夫人每每看她时,纵然维持着和颜悦色,可眼底那种不经意流露出的迁怒和怨怪,都像是一张铁网将她死死的绞着。
她想要补救什么,却因为性格使然,做不到像萧妙磬那样坚定又温宁的一步步向前。
她只能每天看着大哥,看着他那么辛苦的为她们撑起一方天地,看着他和萧妙磬那么亲近。
终于有一天,她发觉自己对萧妙磬滋生了畸形的嫉妒时,她才惊觉,自己对哥哥的感情变了质。
那样的发现让萧令致如坠噩梦,她想试着逃离,却发现,自己对萧妙磬的嫉恨不减反增。
可这份醋意又是多么可笑,萧妙磬没有她这样阴暗的心思,她却对她妒火中烧。
萧令致发出低低的、自嘲的笑声。
这个秘密,她一直藏在肚子里,藏得久了,整个人都变得越发冷淡而怪癖。
本以为日子还要继续这么下去,没想到,她忽然被告知,萧妙磬不是父亲的女儿。
这一刻萧令致只觉得自己疯了,忽然就无比想要把萧妙磬驱逐出萧钰的世界。她怕死了萧妙磬会继续赖在萧钰身边,怕死了萧妙磬会成为最终陪伴萧钰的那个人。尽管萧妙磬眼下不会有这种心思,可萧令致就是疯狂的怕。
她是真的在落井下石,想要萧妙磬滚出江东,嫁给别人。
她也是真的恶毒。
一滴泪水流落眼眶,顺着腮帮滑落,没入白色的地毯。
萧令致颤抖的抬起手,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她的这颗心啊,不知道有多么纠结和扭曲。
她更怕,更怕这颗心驱使她对萧妙磬做出更加恶毒的事。
连她都无法设想,那会是怎样的恶毒。
……
一连多日,亭主非越候亲女的消息,传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
整个建业为之哗然,百姓们又多了一个月的谈资。
消息持续扩散,甚至飞过江,传到了其他诸侯们的地盘里。
这些日子萧妙磬没怎么走出朝熹殿,最多也就在殿外的山茶花林里走走,嗅着花香镇定心神。
其间,萧绎召了她一趟,只告诉她不要害怕。
萧妙磬心里是感动的,只觉得自己亏欠父亲的,再多都还不清了。
她的朝熹殿里添了几本新医书,是托人又从西凉搜罗来的。听说凉州那边因接壤西域国度,会流传一些西域的毒物和草药,萧妙磬想看看这些医书能不能带给她新的发现。
她还让袁婕也同她一起看医书。
但显然袁婕并不喜欢看书,还嗤笑萧妙磬:“亭主的心性真好,能把一件虚无缥缈的事坚持这么多年,都这会儿了还看得进去书,真让妾大感惭愧。”
依旧是口中说着惭愧的话,语调却漫漫的带有一丝不敬。萧妙磬不理会袁婕的态度,只回道:“也许过几天我就不是亭主了,以后你叫我添音吧。还有,这不是虚无缥缈的事,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关于黄衣人和雀翎的事,萧妙磬自然是没和袁婕说的。袁婕置之一笑,干脆坐在一旁为萧妙磬弹奏清净的琵琶曲。
萧妙磬随口道:“《寒鸦戏水》,会弹吗?”
袁婕笑:“自然。”
而除去看医书,萧妙磬也抽出时间练练暗器,防止手生。
在周遭人看来,仿佛外面的满城风雨都影响不到她似的。其实她心中的压力和惶恐,只有自己知道,只是努力的在让自己坚定面对罢了。
这几天里,萧妙磬问起了甄夫人,有关鄱阳郡守虞翻的事。
既然那人是她的亲爹,她总是有些好奇,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甄夫人告诉她:“他啊,是个疼人的。我做他妾室那两年,他一直对我宠爱有加。他也是个有抱负的,只是命途不济。你知道,那时候江东还一片散乱,大大小小的诸侯有二三十个,互相争夺地盘,虞翻和夫君都在其中。”
这便像是,整个江东如一个器皿,皿中的二三十个诸侯是蛊虫。
蛊虫们互相厮杀、吞食,胜者变得强大,败者基业尽断,甚至尸骨无存。
萧妙磬了解如今的局势,在越军攻打下庐陵郡后,整个江东的诸侯就只剩两家了。
他们萧家,和岭南交州的刘家。
而虞翻,便是十几年前就被吞噬了的败者。
“当时,有个诸侯拿下鄱阳,杀了虞翻,想要掠走我们这些女眷。正好夫君攻打九江大胜,在归来的路上顺便杀进鄱阳,将那诸侯灭掉。那个时候的诸侯相争便是如此,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不论如何,夫君也算给虞翻报了仇吧。”
萧妙磬没有问甄夫人为何在虞翻身死后嫁给萧绎,在诸侯混战的年代,像甄夫人这样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
一个诸侯战败伏诛,他的家眷运气好些会被胜利者赡养,运气不好便是贬为下奴、沦为玩物,甚至杀了都正常。
而美貌些的女人,大多都被胜利者拿来赏赐功臣,或者收入自己的后院。
这样可以更大程度的让胜利者享受战胜的荣耀——抢了你的地盘,赢了你这个对手,占有了你的女人。
而对这些美貌女人来说,乱世中,她们只有依附男人才能安身立命,她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会选择嫁给更强之人。
萧妙磬想,甄夫人大约也是吧。
只是,看萧绎的态度,是真的极喜欢甄夫人,连带着对她这个虞翻的遗腹子都爱屋及乌。
萧妙磬抱着甄夫人的手臂,望着她如玉块般皎洁的额头,沉默了片刻,说出一句话。
“以前不明白阿娘为何一直穿着素淡,戴着面纱,现在我好像明白了。”
穿着素淡,是在为虞翻戴孝。
戴着面纱,是想告诉虞翻:除了我不得不嫁的人外,不会再让其他男人看见我的面目。
“阿娘真的很不容易。”
带着前夫的遗腹子,在新夫君后院讨生活。为了女儿,她必须竭尽全力的维系新夫君的宠爱,这其中的艰辛让萧妙磬心酸。
她不禁喃喃:“虽然虞……我生父不在了,但我会陪着阿娘的,我们母女好好活着。”
“是,都要好好活着。”甄夫人在念出这句话时,声音轻婉却含着深深的分量。
她握了握萧妙磬的手,忽觉得眼睛发酸,别过脸去。
就让添音以为她的生父是虞翻吧。
现在还不到让她知晓真正身世的时候。
添音,阿娘对不起你。
……
三日后,萧妙磬等到了父亲对她的最终发落。
建业宫对外发布榜谕,昭告百姓萧妙磬非萧家血脉,但念其得越候萧绎喜爱,便将其继续收养于建业宫,赐姓“萧”;其亭主爵位和封号,萧氏将请奏天子定夺如何处理。
榜谕在整个越地张贴,很快传遍大江南北。
为安甘夫人的心,萧绎没有将萧妙磬收为继女,而是将她从族谱除名,她不再是萧家人。
不过仔细斟酌,就会发现萧绎待萧妙磬不薄。
赐姓“萧”,便是说明了萧绎对萧妙磬始终持接纳的态度。至于她亭主的爵位和封号,萧氏不缺这点虚名,即便傀儡天子想要收回萧妙磬的爵位或是让爵于其他萧氏女,都无关紧要。
这番安排让萧妙磬心里的大石落地,不由长舒一口气。
虽然被族谱除名,成了外人,但她和阿娘还能继续留在建业宫,她还能继续帮助父亲和大哥。至于她和长姐、银瓶、萧麒萧麟他们的关系,从来也没好过,无所谓了,来日方长。
榜谕刚颁布出去,就有侍婢向萧妙磬通传,吴琪来了。
吴琪进朝熹殿,向萧妙磬行礼,说道:“长公子命我多来陪你,今日无事,我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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