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梗在黄绿色澄澈的水中漂浮, 叶危的指尖松了些, 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脸上连一闪而过的讶异都没有,嘴角噙着一抹笑:
“喔, 那你倒是说说看,我哪一段记忆被篡改了?”
西女王眯起眼打量着眼前人, 她惯用控心术,能看到别人所看不到的心画,那是一条流动的长画布, 上面泼着各种各样的颜色。而叶危的心画上, 五彩斑斓之间有很多不正常的空白点, 还有红绿交杂等不和谐色,属于记忆扭曲倒错, 说明这样的记忆是被精心篡改过, 并不是失忆这么简单。
抹掉记忆之后,失忆的人通常会一直想去找回记忆, 为了掩盖真相, 就将其他的记忆剪切、拼接、杂糅,重新篡改成一份新记忆。这样,本人也很难意识到不对劲, 完全感受不到自己有问题。
“好奇怪, 你的心画上,完全没有粉色。”
西女王托腮凝目,望着叶危流动的记忆画, 此人是个修士,少说也活了百年之久,如此长的岁月画布上泼了五颜六色的记忆,但唯独没有粉色。
“你没谈过恋爱吗?”
叶危:“……”
“没有粉色,说明没谈过,不仅没谈过,连一个喜欢的人也没有,不仅没有,连一瞬间的心动都没有,天啊,你好惨哦。你莫不是个假人吧?”
叶危:“…………”
西女王啧啧感叹:“我瞧你长得人模狗样的,不至于呀,还是……修无情道的?”
“不是。”叶危直言道,“人生颜色那么多,少一种又何妨。”
比起有没有谈恋爱,他更在意的是记忆篡改,谁敢对他做这种事?
叶危不动声色地劝道:“不然这样,先不管人道鬼道合不合作。你帮我仔细查查记忆,我教你牌技如何?私交朋友,互惠互利。”
上辈子带领鬼道造反,打到最后,西女王是四大鬼王中唯一还忠心的,北王率先造反,叫他腹背受敌,若不是星哲,恐怕他前世的死期要提前好几年,而东南两王就是墙头草,根本靠不住,必须要稳住西鬼王,往后再徐徐图之。
西女王歪头想了想:“这倒是可以。牌友牌技好就成,记忆怎么样我可不在乎。不过,我只能看到人的心画和记忆颜色,看不出具体发生了什么。”
“能算出来吗。我听说,西鬼王能依据人的心画算卦,推出因果未来。”
茶壶里呜呜烹着沙漠玫瑰花茶,咕嘟嘟地洇出一抹胭脂粉的茶水,西女王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笑道:
“成交。”
三天后,七重天,人道大本营。
“怎么样?”
姚冰一边擦着银杆花烟枪,一边问叶危:“王政回来跟我说,四大鬼王有四个,但你只找了西鬼王。”
“四大鬼王里只有她最靠谱,不过出师不利,她没同意,只能从长计议了。实在不行……”
叶危瞄了一眼静静站在远处河边的星哲:“我们这边还有个修罗鬼王。”
姚冰:“你是说,让星哲去一统鬼道,然后再与我们合作?”
星哲最为最大的鬼王,论武力绝对比四大鬼王强。这样表面上是双道合作,但实际上,星哲听命于叶危,还是叶危一个人在统领,不会分散人心,是条不错的计策。
姚冰起身离开,叶危坐在老槐树下,还在等。
傍晚残阳血色,一只鬼蝙蝠停在枝丫上,给叶危衔来一张龟背卜。
——西鬼王的算卦出来了。
这位女王的龟背心象卦会刻三个符号,第一个代表颜色,第二个代表五行,第三个代表是时间、地点或是人名。
叶危仔细端看,他的龟背上是:颜色漆黑,五行属水,代表地点。而这个地点,便是卦象中与他记忆篡改息息相关的关键点。
地点……
——风在五行属水。
叶危乍然想起来一个地方。
黑风城,上辈子星哲战死的地方。
前世,深秋时节,北风卷叶,在空中打着旋儿。
军帐门的毡毛盖子被吹起一角,瑟瑟秋风直灌进帐中,叶危坐在铺满地图的桌案前,叹了一口气,起身要来收拾那不老实的门盖。
毡毛盖的一角呼呼舞动,在空中肆无忌惮地扭动着,忽然,被一只苍白的手捏住。
那只手稳稳地将毡盖掀开,迈进来。
星哲乌黑的发上凝着一层水霜,湿漉而朦胧的浅浅白:
“找…找我……什…什么事?”
叶危随手掏出一块玉,抛给星哲。
星哲接来一看,是一块麒麟黄玉,脸色一变:“这……殿下,这是…你的兵符。”
“现在是你的了。”
叶危将桌上一大张仙洲地图拎起来,抖一抖,唰啦啦,似军帐外秋风中的树叶。
泛黄的图纸上,有一块被朱笔圈起来的红圈,黑风城。
那时,他们鬼道已经从六重天打到四重天,四五重天的仙道散修已经溃败,再往上打便是三重天仙门百家,这是仙道最大的力量,真正的硬骨头,必须要打下来,他们才有赢的希望。
而三重天仙门百家的第一要塞,便是黑风城。
纵观仙史,黑风城也有不少战役,七成以上攻不破,剩下三成攻破的,平均攻破时间,是三年。
三年太长,叶危自己心里清楚,天时地利人和,鬼道不占人和,必须速战速决,以雷电之势打到二重天的仙宫,杀死仙帝。否则一旦拖成持久战,他们就会被拖死。
叶危将兵符递过去:“兵数由你点,你全权带领,无需问我,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
星哲一怔,随后郑重地接过,黄润的玉躺在他苍白的手掌中。
“三个月,能打下来吗?”叶危道。
星哲握紧那块麒麟玉:“嗯。”
“那就交给你了啊。”
“嗯。”
三个月,黑风城。
黄沙漫卷,远处的山脉如一条黑龙俯卧。
第一月,仙鬼激烈交战,城门攻破后,星哲占领黑风城,然而破坏后的城门,攻下却无法防守,很快被城外的仙道我修士夺取城门。星哲弃城逃脱,佯作败走,等仙道修士入驻城中,自以为胜利,突袭再攻,夺取黑风城。
星哲正要写捷报速传叶危。忽见城外远方,扬起黄沙一片。
“报——将军,不好了,仙门百家的援军大队到了!”
星哲没说话,起身出战,沙场上,数万鬼兵看不见修罗鬼王,只看见他漆黑的鸦色披风,在最前线迎风而展,一股一股修士的鲜血溅在上面,被漆黑吞噬殆尽。
乌沉的云遮住天日,星哲觉得有些不对,这些仙道大军并不一口气全数攻来,而是放出前锋队来交战。
他们在等什么?
心头萦绕着不好的预感,星哲的左手攥紧了叶危给他的麒麟玉兵符。鬼气森森,修罗煞光一转,又一个修士死在他面前。
就在这时,另一道白光闪过,北鬼王来了。
这位论纯武力,属四大鬼王之首,当时领兵攻黑风城时,星哲自然将北鬼王也带来。
“修罗王!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北鬼王一身雪白,风衣不沾半点血迹,白剑一刺,一队修士人马倒下去。
星哲死死皱眉,严厉的眼风扫过去,他分明交代北鬼王镇守城内,他出来应战,否则两大战力都出来,城内空虚,仙道若趁机……
这一瞬,北鬼王又再出剑,这剑一开始向着对面仙道敌军,但突然半道急转,横上了星哲的脖子。
“冒犯了,修罗王,你是我们百鬼的鬼王,大家都认可你的实力,你这样的人物,何必老听那个叶危的呢?他毕竟是叶天王,还是叶家少主,失败了他还有叶家可以回,我们能回哪里去?
“仙门百家已给我们开出了条件,划界而治,从此四五六重天都属于我们百鬼,仙道的二三重天就不打了,黑风城,也就此收手,停战。
“修罗王,你好好看看对面,那么多仙门修士,你要怎么打!这样死磕下去不是办法啊!退了吧。”
黄沙漫天,战场上,诡异的安静,两方都停下来,注视着。星哲扫视四周,鬼兵中,有不少人跟着北鬼王,正满脸防备地盯着他,还有不少鬼兵战意消退,收起刀鞘,只等他点头同意,就向仙道投降。
他忽然笑了。
——原来如此。
这批人早就安排好了,划界而治,就等于背叛叶危,窃取叶危打下来的天地,再弃他于不顾,自个儿统治四五六重天,而星哲自知自己不善与人交际,也不管事,所以最后一统四五六重天的,便是北鬼王自己。
星哲目光扫过一圈,重新移到北鬼王的脸上,什么话也没说。
北鬼王:“我知道,你不太爱说话,没事,点个头就行,剩下的事,我来安排……”
他话音未落,忽然,一只苍白的手掏穿了他的心脏!
四周爆发出一片惊叫。
星哲手指握紧,从胸膛里掏出北鬼王尚在跳动的心脏,扔在战场上,一团猩红的血肉裹着黄沙。
谁也没看清星哲是何时出手的,他脖子上还架着北鬼王的剑,但强如北鬼王,也根本反应不过来。
北鬼王倒在地上,星哲踏上他的尸首,苍白的手指上流着腥腻的朱红血,漆黑如夜的一双眼,扫视四周,一张脸、一张脸看过去,看得百鬼毛骨悚然。他一字一顿道,声音冷的像九渊下的寒冰:
“叫痛、叫苦、恨仙道的,是你们。怕死、怕战、膝盖软的,又是你们。”
黄沙滚滚,黑鸦披风猎猎于空。
“被骂、被打、被压制、被抓起来改造,可数百年,没有一只鬼,敢聚起来反抗。
“带你们走到今天的,是谁? ”
“你们也敢背叛叶危?”
这些人怀疑叶危会回归叶家、回归仙道。
然而叶危早就被叶家逐出族谱了,仙道根本不可能接受一个转修鬼道的异端,他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星哲紧紧握着手中黄润的麒麟玉,提刀向前,大开杀戒,如一阵黑旋风刮过,所到之处,尸横遍野。
仙道大军立刻反应过来,全军迎战。
然而他这边的鬼兵因北鬼王叛乱,军心溃散,鬼头鬼脑地想退走。
“修罗王,对方人实在太多了!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先暂缓一二?”
缓了一二,就会有三四五六七。
叶危当初给他的命令是:攻破黑风城。
不是划界而治,不是退兵暂缓。
现在退一步,就什么都没有了。
后头不少鬼兵已经不听令了,一个个自己悄悄往后逃。逃不出几步,忽然爆发出一片惨叫声——
一股浓厚的尸体焦糊味弥漫在战场上。只见一道寒冰火从战场后方燃起,红蓝掺半,这火从地上燃起,一直燃到天际处,在天地之间竖起了一面巨大的火墙,将整个战场后方全数围住,所有试图往后退的鬼兵,一律烧成灰烬。
星哲什么话也没有说,用这一道天地寒冰火,告诉所有人:
叛者,死。
退者,死。
唯一的生路只有向前、向前、上阵杀敌!
星哲立在战场中央,赤手空拳,无论是仙道修士还是百鬼士兵,都从没有看见这位修罗鬼王用过什么兵器。
修罗鬼煞,天生邪神之力,恐怖如斯,星哲通常会把多余的力量封印起来,怕平常跟其他鬼相处吓到他们,仅仅是一个寒冰火,就吓得他们不敢接近他。
现在,没必要了。
黄沙迷眼,星哲伸手,将自己的左臂活活割下来,他默念一段鬼咒,额间出现了一道黑红色的鬼煞纹,同时,那条手臂血肉消解,化作一柄黑刀。
刹那间,战场上起了一道煞风,盘旋不去,风沙狂舞,黑天昏日。星哲伸手,一点点将刀拔出刀鞘,骤然间,体内的鬼煞怨气如山洪泄海,铺天倒地倾注而下,整片黄沙战场瞬间被如海的鬼气淹没。
乌漆漆的刀身如数百年积沉的黑血,星哲握着鬼刀,刀尖一点血光对准敌军。
“全军听令,死战到底。”
鬼刀,一只修罗鬼王一生只能召唤一次,召唤之后,他就会永远失去这条手臂。
但也无所谓,他大概不会再需要手臂了。
星哲一双沉静如黑夜的眼睛,此刻杀得满眼通红,目光所及之处,是血、血、猩红的血。
刀剑穿身,拗断它再战,万箭穿心,拔`出来再战,绝不投降,绝不停下,杀、杀、杀。
“这只鬼到底怎么回事!疯了吗?”
仙道大军没想到鬼兵如此疯,尤其是那位修罗鬼王。他们战死人数太多了,已经要撑不下去了。
“他怎么还在往前走!让他停下来啊!”
“打…打不过……”
星哲已然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他机械地举刀,一切走到他面前的活物,皆尽斩杀,眼睛被血糊住了,耳朵还能听,耳朵也听不见了,还能用鬼息探查……
他开始想起以前的往事。那时他们刚占领仙道的第五重天,获得了第一次胜利,每一只鬼都在狂喜狂奔,篝火、喝酒、吃火锅,热热闹闹一片庆贺。
但他观察到,只有叶危,虽然笑着,笑意却是淡淡的。
晚间,所有人都烂醉如泥,叶危放下酒杯,回到军帐,挑灯读兵书。星哲在账外想了想,敲门进去。
他们铺着一张很大的仙洲地图在研究。
“星哲,我们接下来的路会越来越艰难。”
“为…为什么?五重天……我们…赢得很容易。”
“天下难攻更难守。”
叶危指着四重天的各个关隘:“我们鬼道打仙道的地盘,本来就不占人心,打下的土地越多,越是难守,时间久了必然爆发众怒,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在爆发之前,攻破二重天,拿下仙帝,让大局已定,然后怀柔以治,慢慢消解众人对鬼道的偏见,到了那时,才是真正的赢。”
地图上,有两个被朱红笔圈起来的地方,一个是三重天、黑风城,一个是二重天、南天河。
叶危注视着,叹了一口气:“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两个地方。等我们准备打三重天的时候,我们需要派兵镇守四、五重天,保证粮草补给、后方大本营稳定,同时需要派兵攻打黑风城,必须速战速决,而这地方又很难攻破,一旦被拖住,我们就被动了。
“还有一个地方,我也很担心,南天河,仙宫门口的最后一关。我们每打下一重天,就必须分出兵力镇守,如果打到这里,我们就要分出兵力镇守三四五重天,剩下的兵才能上二重天打。而仙宫是仙道最后的防守,他们一定会死战到底,一时半会恐怕打不下来,而这时,在三重天的仙门百家又再次反叛,前头的大部队回不来,镇守三重天的人若没有守住,退败至四重天……”
星哲心里咯噔一跳,叶危不说他也知道,如若出现这种情况,那就是彻底完了。
叶危:“到那时,我们鬼道的兵力就会被彻底分割,前锋部队在二重天打仙宫,而后方大部队被踢到了第四重天。重掌三重天的仙门百家一定会联合二重天的仙帝仙宫,上下夹击,先将我们的前锋队消灭,然后折回来收拾四重天的后方部队。四五重天的仙道修士见了这种情况,肯定会跟着反,那样就……落了下风了。”
叶危不愿说满盘皆输,只肯说落了下风,星哲其实心里明白,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那就是彻底死了。
“不过也未必会出现这么多如果。我只是想想不同的可能性,防患于未然。”叶危将地图兵书一折,坐在座椅上向后一仰,“咱们运气好,打起胜战快如闪电,过不了多久一定能攻破仙宫。”
星哲抿起微微的笑:“等…你做了……帝位,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好多好多事要做,估计那时我每天都要比打战更辛苦,成天跟一些打不着、甚至都看不见的东西作斗争。”
星哲有些听不懂,只看见叶危闭目养神,窗外透下来的月光勾勒着他侧脸的轮廓:
“希望有一天,人们想修什么道就能修什么道,像你这样的小鬼灵,再也不会被抓去改造。”
星哲立在战场上,横刀斩落,飞起头颅一片,鲜血滔天,黄尸遍地。
[他们会有实现的那一天吗?]
太阳下山了,天幕黑黢黢,星哲忽然感觉这天地在动,大地在向后移,天幕在向前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他眼前只能看见一片天,看不见地,只看见胸口上,不知何时、插`了好多刀柄。
——星哲全身是血地倒在地上。
风停沙落,仙道大军已然溃逃。
天幕垂挂,黑天鹅绒般,上面绣了一勾小小的新月,像嘴角的微笑,弯起的眉眼。星哲躺在黄沙中,凝望着,想起了无间狱,他住的断魂坡,骷髅红花摇曳,他端出一碗养心药,无奈地喊人喝药。叶危埋在麻将堆里,笑着说来啦来啦的,糊弄人,他叹气地摇着头。
到了晚上,新月、满月、上下弦月,夜幕里,打麻将的一群鬼架起火锅,嘻嘻哈哈地闹腾,从此之后,他住的那冷冷清清的小沙坡,每一天、每一天都是欢乐的喧闹。他也融在那群鬼中,跟叶危一起、融在那一片热闹的烟火气里。
或许有一天,会有一些修鬼道的小鬼,和一些修仙道的小孩,围在一起吃火锅,也融在这一片蒸腾的白气里,没有鞭子、没有电、没有关进笼子里的改造教育。
星哲渐渐闭上了眼睛,手中刀当啷一声,掉在了黄沙地上。
[会有那一天的吧。]
无间狱的百鬼死后,不会有尸体,只会有一抔如雪的白沙。
星哲闭着眼,全身都在沙化。
那一夜,黄沙地上,出现了一抹异样的白雪沙,风吹过,拂起一阵雪蒙蒙的沙雾,飘散各处,与黄沙混作一处,再也分辨不出来。
……
三个月后,黑风城,叶危站在那一片黄沙战场。
“搜。”
叶天王下令,搜寻一切有关星哲的东西,掘地三尺,也要找。
最后只找到了一只,白骨手。
是星哲的左手黑刀,这刀掉进黄沙中,星哲死后刀咒解除,恢复成手,如今已成一只白骨
——五根白骨手指,还紧紧攥着那一枚麒麟玉。
叶危小心翼翼地捧起来,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回去,整理星哲的遗物。
算起来,那还是他第一次走进星哲住的帐篷,这家伙住的很简朴,东西很少,小小的一张床,床底下一个宝箱。
队里不少鬼都在猜,修罗鬼王床底下那宝箱里藏着什么绝世宝贝。他们很想打开,又怕鬼王在里面设了什么陷阱,打开即死。
叶危知道,星哲的宝箱里是什么东西。
他打开来,里面是一个大铁锅,外加两个大头布偶,星哲小时候做的那两位黑白朋友。
叶危将它们抱出来,放在饭桌上,一左一右,一边一个。然后生火,煮火锅,多放些星哲爱吃的羊肉。
大铁锅里,红油辣汤咕嘟嘟地滚着,两位黑白朋友直挺挺地坐在座椅上,叶危对面,是一个空座位,却也放着碗筷。
四个人的火锅。
叶危握着筷子,夹起小羊肉,放进嘴里。
一室安静,只有他一个人在吃。火锅蒸腾的白气氤氲着,一瞬间,双眼朦胧了视线。
……
“开饭了!叶危,坐树下干嘛呢?吃火锅了!”
傍晚斜阳,西边的天是暖橙色,东边的天是靛青蓝。树旁院子里,搭了个矮方桌,底下生着火,桌上放着锅,咕咚咕咚地冒热气。桌旁摆着一盘一盘菜,准备下锅烹煮。
“我们刚下了羊肉,叶危!你再不来我们就吃光了不管你……”
然而将在王政回身叫他的空挡,星哲眼疾手快,一双小筷子不知怎么施的力,往火锅里一旋,一坨羊肉就被他夹起来了,稍稍一抖,红辣油从肉上滴下来,然后气定神闲地夹回碗里。
姚冰和花伏零不甘落了下风,立刻出手,两只手四只筷子在锅里打架,等王政回过头,刚下的一盘羊肉就被抢完了。
“我去,星哲!平常看不出来啊你这么鸡贼。姚冰!小花妖!你俩也跟他同流合污?”
星哲专注吃肉,根本不费口舌,小花妖仰着头不理他,姚冰拿起下一盘牛肉:“我全下了啊。”
王政:“等等等等,我也来我也来!”
四个人四双筷子,围着火锅像狩猎的猎人,等待时机。氤氲的白气蒸腾着、氤氲着,袅袅而上。
叶危抬头注视着这一缕飘起的烟火,弯起嘴角笑了一下:
“哎,加我一个。”
叶危搬来一张小凳,也坐在桌旁,拿起筷子:“好久没抢了,还有点手生。”
当年在无间狱吃火锅,食材不够,都要抢着吃,越是抢越是香。
锅煮开了,叶危筷子出击,快准狠,瞬间夹起,放到碗里,刹那间,半盘牛肉消失了,星哲一边叹服,一边立刻夹走四分一,剩下四分一姚冰和小花妖分光了,等王政反应过来,没了。
王政,气:“哎,你们这一个个的,能不能有一点对同伴的爱!”
叶危从碗里分出一半,夹到王政碗里:“来来来,老父亲的爱。”
“……”
不过王政转念一想,有肉吃了,开心。
叶危强取豪夺了一会儿,凑齐了一碗荤素有致的饭菜,起身道:“走了啊,你们慢慢吃。”
王政:“你去哪儿啊?”
“去找我弟,他还没吃饭呢,正好去施展施展兄长的爱。”
“哎呀妈呀肉麻死了,快滚快滚。”
叶危不懂这句话哪里就肉麻了,反正笑一笑端着碗走了。
晏临正在卧房里给叶危铺床,转头就看到哥哥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进来,满心欢喜,那张已经美至绝色的脸、蓦地粲然一笑,嘴角边绽出两点小梨涡:
“哥哥——”
叶危看得手一抖,心脏都快要不会跳了。
两人吃完饭,晏临无所事事地钻进被窝,开始暖床。叶危坐在案前,端着几本兵书,挑灯在看。
书卷下,放着西鬼王送来的龟背算卦。
黑风城,是他记忆篡改的节点。
但星哲战死的事,如此真实,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叶危搁下书,抽出一张信笺,准备向西女王请教一二。他隐去了自己的经历,只说自己记忆奇怪,生来就记得投胎转世前、上辈子的记忆。前世,他是人间的一位将军,因不满暴君暴政而起义,百姓群起响应,一路上势如破竹、战无不胜,打到了都城,结果都城一战,战死身亡,然后投胎天界,出生在叶家……
在最后都城决战前,有一处军事要塞,名叫乌水城,他的一位友人率兵攻打,最后替他战死。龟背卦象上,显示的应该就是这个乌水城,但他不解,这地方和他的记忆篡改有何关联……
写到这里,叶危突然停笔了。
他往回去看自己写下的故事,这个故事完全依照他自己的经历写的,但是,有一个很大的逻辑问题。
他在故事的前面说,在都城决战之前,他的起义是势如破竹,战无不胜。
可接下来却说,早在都城之前,他就在一个乌水城的地方,被打得很惨,友人都替他战死了。
这样惨,怎么又说自己是战无不胜,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叶危立刻把笔搁下,再看他写的这个故事。先前他自己一遍遍在脑内回忆,是黄沙、是鲜血、是白骨手、是麒麟玉,太真实了,他想不到哪里是虚假的地方。但剥去这些细节,站在更大的层面来考量,他的记忆确实很有问题。
他前世鬼兵起义,重在打得快,故而是势如破竹,很快就占领了三四五重天,只是在最后攻打二重天时,鬼兵受到仙道招安投降给官给钱的诱`惑,内部瓦解,最后南天河一战,惨败,前期确实当得起战无不胜这四个字。
但如果是这样,在攻打三重天、第一要塞黑风城,星哲就为他战死,死无全尸,这难道还算战无不胜吗。
叶危仔细再想了想,发现他派星哲单独去打黑风城这一点,更奇怪。
当时他们攻下四五重天,如果再打三重天,需要留人镇守,叶危心想,他会留下战力不强、会控心术的西女王镇守,再给她配上一个武力尚可、但没什么主见的东鬼王,听她的话。接下来率星哲、南北鬼王,攻打黑风城,再加上他自己,凝聚最强的兵力主攻黑风城。
他为什么要单独派星哲去打那么难打的黑风城?
然后自己和南鬼王、东鬼王、西鬼王,这么多战力无所事事地坐镇四五重天?让星哲带人去前线牺牲?
叶危觉得自己绝不可能做出这种决策。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在他鬼道起义的那几年,在什么情况下他才会让星哲独自领兵黑风城……
脑中灵光一动,叶危突然想到,时间,二重天!
他派星哲领兵黑风城,是真,星哲战死,也是真,但他的记忆被篡改了,这整件事情发生的时间点错了!
星哲很可能并不是在攻打黑风城时死的,而是在最后守黑风城时,战死的。
也就是说,星哲死时,他们并不是在攻打三重天,然后要攻打军事要塞黑风城,而是他们已经打完了三重天,叶危开始带兵上二重天,打最后的仙宫。
他自己上前线作战,那么三重天就成为他最重要的后方,他必须要交给一个非常有能力、同时非常忠心,绝对不会背叛他的人镇守。
——星哲。
叶危仔细根据逻辑推算,真实的情况应该是,他率人上二重天打仙帝赵承,然后留下了星哲和战力很强的北鬼王,镇守三重天,但北鬼王背叛他,暗通仙门百家,三重天开始失守,叶危猜想,自己上二重天时,大概跟星哲说的是,仙门百家一定会再造反,三重天的其他地方丢了都不要紧,但是黑风城,一定一定要守住。
一旦黑风城失守,他们就会被赶到第四重天,如果星哲这边被赶到第四重天,那么在二重天的叶危就立刻陷入孤立无援,等着死吧。
所以北鬼王愿意向仙道和解,划界而治,放弃二重天作战的叶危,退到四重天保平安快活。
而星哲死守黑风城,杀北鬼王,一边镇压内部叛乱,一边杀仙门敌军,死战到底,替叶危守住了整个后方。
这才是符合逻辑的事。
叶危想清楚这一点后,很快就知道自己记忆的空白在哪了。
如果星哲战死的记忆,是守黑风城,而不是攻黑风城,那么,他攻打的记忆去哪了?
而且,势如破竹、战无不胜,说明他当年攻黑风城时毫无损失,是很轻松地打下来的。
那他是怎么、轻轻松松攻下仙门百家的第一要塞?
若真是轻松,那应该是极骄傲的事,可以载入兵书史册供后世瞻仰的。
为何要把星哲的战死剪切到这个时间点上,这是在……掩盖什么。
难道说,他当年并不是自己打下来的,而是受了谁的帮助不成?
……谁的?
叶危脑海一片空白,没来由的,突然想起西女王对他说的:
“你没谈过恋爱?你的心画里,完全没有粉色喔。”
粉色……
这颜色让叶危忽然想起一个东西。
——判情枪!
很久很久以前,他生日时,一位花神爷爷送给他的,说是对着人砰一下,就可知道这个人有没有喜欢过别人,开出粉花,那就是有恋慕之情,开出蓝花,就是亲情、友情、兄弟情。
叶危立刻掏出储物戒,进去翻找,终于在一个抽屉的角落把这支枪找出来,他二好不说,对着自己的心脏,砰了一下。
枪口咻地开出一捧花,蓝蓝的,似天空、似海洋,最后,在这一片蓝,忽得,开出了一朵小小的粉花。
叶危整个人怔在原地。
他完全没有印象,没有任何记忆,他曾经对谁有过超出……的感情。
小粉花会记载着主人心动的刹那。
叶危忽然有点怯,他慢慢地伸手,指尖回缩了一下,又伸直,破罐子破摔似的,捏住了那一朵小粉花。
心脏莫名其妙擂鼓似的在敲,他会看到什么?会看到谁?
最重要的是,他想看到谁?
叶危闭上眼睛,深呼吸,吸了很久,做心理准备,唰地睁开眼睛——
却什么也没看到。
眼前是一片空白。
不是新雪的白,不是月华的白,是一片虚无。
他曾经有一个心动之人。
但他忘记了。
那些怦然心动,化作一片无可回应的空白。
作者有话要说:九千肥章~
前文晏临曾经偷过判情枪对着哥哥砰,指路→第24章 判情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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