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第14章

    吉尔伽美什第一次听到“盖伊”这个名字，是通过祭司西杜丽之口。

    西杜丽说，盖伊出现的那一天，是几近毁灭的国家最混乱的一天。

    寻找不死药的王不知何时归来，巨大洪水的余威尚未消去，城市的残骸被不可抵挡的洪流淹没，勉强直立的石柱轰然倒下，又被冲刷成破碎的无数部分，最终分散在了堆积如山的淤泥之中。

    没丧生于洪水中的极少数幸存者挣扎着回到乌鲁克的原址，试图从那已然看不出任何轮廓的淤泥中翻找到城市的痕迹，将可能还活着、只是被埋在淤泥深处的落难之人救出。

    ……当然，这只是心中怀有的一丝侥幸，实际上淤泥之下早就没有生命的存在了。

    人们真正想做的，只是找到落难的亲人朋友的遗体，让死者的灵魂能够安息。

    可这个愿望看似简单，实施起来却艰难无比。

    眼前巨浪席卷而过的残留同样吞没了一切，仿若浸满死亡的无底深渊，没有工具、没有食物、没有足够的人手……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以保证的乌鲁克人面临绝望的境况。

    许多人勉强挖掘了半日，就崩溃地选择了放弃。

    许多人早就做好了打算，在淤泥中找到了未被损害的财物后，就悄悄将其藏好，离开了曾经的家园。

    许多人嚎哭，许多人咒骂，许多人瘫倒在一望无尽的黄土前，慢慢地，所有人都选择了……放弃？

    不对。

    在被绝望与崩溃压垮的人群中，竟然出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无视周围或茫然或诧异的诸多目光，从未见过的褐发少年走到完全看不见边际与顶部的淤泥堆前。

    他的身影在天灾与人祸之前显得无比弱小，脆弱得不堪一击。

    但不知为何，他走上前，蹲下，没有工具，那就用手挖开堆积的淤泥。

    时间很长，从手指到手掌都变得血肉模糊，被磨开的血肉已经看得见最深处的骨头。

    混在淤泥中的其他杂物是极大的阻碍，绝大多数人都因此被迫放弃，可少年仍旧仿佛浑然不觉，将自己的鲜血混入肮脏的泥土中。

    他独自一人坚持了很久。

    久到所有人都呆呆地望着他，竟无人产生要阻止他的想法。

    彼时麻木还未完全消散，人们眼中的空洞也未曾填充上光芒，可就是在那个时候——

    名为希望的门似乎开启了。

    少年从淤泥中，找到了第一个被掩埋的人。

    仿若奇迹在此刻降临，那人被找到时，还留有一口气，甚至能借着重见光明的力气，艰难地，缓慢地睁开眼……

    他，和后面被少年所救的其他人一样，都在那一刻看见了同一幕画面。

    ……

    从山后徐徐升起的初阳，驱赶走笼罩地面已久的黑暗。

    就伴着自天边而来的第一缕辉芒，褐发少年半跪在混有他指尖血液的泥土上。

    向着堪堪迎接到朝阳到来的幸存者，背对着光源的浅色双眸竟有光辉不弱于身后，他俯身——

    抱住了幸存者布满泥泞的身体。

    宛若依偎一般。

    “没事了。”

    少年抱着因为不由得瞪大双眼久久忘记闭上，而让泪水不自禁滑过污浊面颊的这个人，说出了这一句话。

    这之后的许久许久时间内，他也仅仅只说出了同样的这三个字。

    救出了一个人，少年稍稍闭了一会儿眼，紧接着便立马起身，继续徒手挖开粘到一块后被风吹干的坚硬泥土。

    奇迹依然在不断发生，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又有无数人被他亲手救出，且都在被阳光照到的那时，还留有呼吸。

    周围的人们终于不能呆呆地傻站着不动了。

    “快——不要发呆了，我们也要帮忙！”

    “不能让一个孩子这么拼命，比他大的我们还在这里傻站着！”

    还能动的乌鲁克人仿佛找到了流逝已久的勇气和动力，纷纷加入进来，向不久前还觉得不可能战胜的困境发起挑战。

    这一场抗争，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具体多长，姗姗来迟的王并不知晓。就是从他人那里听说了经过，也无法了解全部的细节。

    吉尔伽美什只知道，他第一次真正地见到盖伊，是在不可思议的生的奇迹降临在乌鲁克的废土之上，得以活下去的人们的哭泣声传遍平原的那一刻。

    王从远方投来目光，面上显露出从未有过的惊诧。

    有一个少年，站在狼藉一片的土堆上。

    周围哭喊欢笑的人们在此一刻成为了被虚化的背景，少年单薄的身影几乎被泥土的颜色覆盖，与他的褐发融为一色。

    少年的头微微后仰，目光在某个刹那，似乎也投向了王所在的方向。

    犹如美的集合，他的面庞似是被久违的阳光柔和地包裹，神色显露出茫茫一片。

    他的双眼，同样染上了空白之色。

    虽然他的确看到了他。

    但是，王并没有从那双浅得几近透明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姿。

    从那之后，一直如此。

    *****

    不愧是盖伊，就算生病一病就病了两天，到第三天清晨太阳初升的那一刻，他就非常迅速、非常精神地清醒了。

    前后转变尤其之大，仿佛之前在王的床榻上一缩就是两天两夜的萎靡小人不是他一样。

    具体有多精神，从王宫内照常出现的这番对话就能知晓：

    “人呢？”

    “禀告王！盖伊——在您醒来之前就蹦蹦跳跳跑出了王宫，扛着锄头去城外了！”

    吉尔伽美什：“……本王就知道！”

    ——真是完全不意外的结果呢，吉尔伽美什王。

    事情越堆越多，盖伊倒是跑得轻松，可遗留下来的麻烦：又是乌鲁克又是鱼人又是从迷之城市过来的劳工，都抛给了吉尔伽美什来处理。

    在过劳死边缘徘徊的王整天焦头烂额，已经彻底没时间去收拾盖伊了，目前只能放着他继续乱跑……

    “不行，必须找个人去看住那家伙。”

    “王？”

    这是王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

    为了控制住盖伊，避免他又东跑西跑搞来更多莫名其妙的家伙塞进乌鲁克，必须找一个可靠还有能力而且心智成熟的人看住他。

    这样的人选本来不算难找，但在如今的繁忙时期，可靠有能力还成熟的人都忙得要死，派去看人纯属浪费资源。

    所幸王不愧是王，慧眼独具。

    “最开始被盖伊挖出来的那两个人里，把自己叫什么都忘了的那个男人，不要让他继续种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