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脚跨进门槛中,一面侧身还有等郁漉一起进去,郁漉不和他讲客气,门板一放跟他一起往里头走。虽是不客气,但也是并不大相熟,到底还刻意和他保持些距离,落后了他半步。
深青袍摆随着他的闲庭信步,迈出亦步亦趋的摇荡,在她低垂的眼眸里左右浮扬,一派飘然欲仙的姿态。
进了府去,季荃老先生像是先前就得了令,快步走出来迎接,一看男子身后跟着郁漉这小姑娘,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只当二人已是相识。
“大人,您回了。”老爷子躬身毕恭毕敬。
大人?这声称呼令全程不以为意的郁漉警醒了一下,御史府上上下下,柳月袭这般人物顶了天也只被称作先生,除了当朝御史、应家家主,谁还有资格担得起一声“大人”么?
不成想宿在御史府好几日,吃人的穿人的,偏偏打开始就没给人好脸色,初见那时还有意给人气受,好在大人宽宏大量,否则她还真是无地自容了。
郁漉匪夷所思地发现,和当朝御史在门口玩泥巴的行径,仿佛有些不大严谨,似乎也是不妥。
身材秀长的御史大人一路沾了仆仆风尘,面上仍是儒雅风度,没有丝毫倦怠,对季荃的招呼微笑回应,未曾敷衍。
当家的站在前头,郁漉这个为客的也不敢轻举妄动,瞧这位大人举手投足并没有官僚气,甚至连一丝傲妄也不曾外露,是个平易亲切的,她在心中暗暗断定。
主仆二人简单交代了半会儿话,管家请他前去更衣熏沐以接风洗尘,而家主视线落在等得无味的小姑娘身上,吐字柔和:“饿了么?”
打小遭人忽视惯了,没想到身份尊贵的御史大人,竟会照顾到她一介外人的想法,奇怪便罢了,她还算实诚,揉揉自己的小肚子:“早就饿了嘛。”
“那便先吃饭。”他并未多作思考,当即做了决断。
季荃这才殷勤引了二人往饭厅,施桌布饭,唤一众仆婢随侍在侧。
话是到了月半,可元宵夜的这一桌子菜,比她家镖局里的年夜饭还丰盛,一从侍婢手脚利索无声,听不到多余任何动静,训练得十分得体有素。
这也是郁漉造访七八日尤不能习惯之处,大家做起事来都有条不紊,绝不多言;不像镖局里做事,镖师们都是粗人,本不在意高低礼数,便多了几分人情味。恐怕那般情景,在御史府里是绝难看上一回的。
浑身不自在地由丫鬟们服侍净手毕,上首的家主正慢条斯理,由婢女递上的紫檀木盘中拿起绢丝的方帕子,细细擦拭手上水渍,纤长十指节骨分明,跟白玉葱似的琳琅好看。
见郁漉始终无所事事地呆瞧着自己,他勾起水润的唇,沁凉的声音叩击在大理石上,吩咐说可以用膳了。
言语是向众人宣布,可纵观整个饭厅也只有他与郁漉两人是主子,坐在桌前用晚膳,其余众人皆下等,这句可以吃饭,不就是在说给郁漉听么。
家主大人自己也不急着吃,只是客气等她动筷,十来个人静静盯着她吃饭的感觉,迫使她拘谨起来,不见方才初见时嚣张顽皮。
应家家主又是掀起长睫,瞧侧旁粉妆玉琢的小姑娘,看她乌溜溜的眼四下乱转,观察周围情形的眼神怯怯,看她粉嫩唇角偷偷咽下饥饿的口水,看她小手指紧地在桌布上抠着。
他笑意渐深,挥手遣退一众婢子,只留季荃一人,垂手听侍在旁。
待众女鱼贯而出,郁漉方渐渐放下吊悬不安的心,埋头动青瓷碗中尚温的汤圆。
即便同在京城,真正大户人家的吃穿用度,到底是和平民百姓不可并论的。就拿小小汤圆来说,郁漉在家里过得最好的时候,也没有吃过这样鲜甜可口的东西,爽滑弹牙,唇齿流芳,一点不腻味。
反观家主,正是不紧不慢,指拈玉箸,并不在意满桌的羊羔鹿尾,只偶尔夹些青蔬,吃香斯文儒雅,彬彬大家之风。
没了众人盯着,郁漉不在意那些讲究,只管敞开肚皮,菜也没顾得上吃两口,只因喜甜,便把汤圆碗扒得一干二净,白嫩的小脸从碗后露出来,咕噜噜地望向季荃,声音天然带些撒娇似的:“大伯,还有吗?”
“有,有,多着呢,姑娘只管吃便是。”季荃看小姑娘狼吞虎咽,吃相极香,不觉生出几分亲切感来,眉开眼笑着乐呵应答。
待季荃亲自端着空碗去给盛汤圆,偌大饭厅便只剩下他们二人。郁漉身量小,坐在高椅上脚还不及地,百无聊赖晃晃空悬的腿,侧脸去看垂眼慢慢吃饭的应家家主。
他咀嚼时下巴微动,喉结随吞咽的动作不时滚动一下,细嚼慢咽,安静得很。
郁漉却没在意这些,眼睛盯着移到一旁的,他的那碗汤圆,许久也不见他有动的意思。
想了很久,她才慎重且恭谨地唤了一声试探:“御史……大人?”
他被这声唤叫住,才定若抬眸。
郁漉从斥了满屋的灯火烛光中才细细瞧见,他的双瞳并非平常棕褐,也不似单纯的黑,反是蕴蓄着烟涛舒卷似的元灰色,一双眉眼自是在通身芝兰玉树的气质里,勾勒出一笔迷蒙招摇的美。
被他此时宛转流淌的神貌晃得愣了一下,郁漉声音矮了半截,神色乖巧:“囡囡可以吃这碗汤圆吗,大人?”
当她以乳名自称时,指定是在假装乖顺了,多年同柳黛眉斗气,面上装象的本事攒了不少,扮乖可以说是拿手绝活。
家主果然愣了一愣,自悠悠拿起汤圆碗放在她面前,语气七分温润翡然:“想吃便吃,府里必不苛扣了哪顿。”
这话倒像是在同她解释,有意令她放宽心似的。
提起白瓷汤匙,顿住在他依旧盖扣在碗沿的手上,郁漉不解地扭头看他。
“应玠。”他眉目舒曳,“我的名字,可记住了么?”
郁漉不明所以,下意识点点头,那大人便满意撤开手,继续用饭。
季荃端着碗返回时,郁漉已经在呼噜呼噜地吃第二碗了,只好暂且搁置在一旁,再待小丫头捧来第三碗,没吞几口又直喊着饱放下碗来。
一餐饭便这样吃了个大致,结束了。
全怪贪嘴赖事,吃时没觉得,一站起来,饭食滑进肚里,便饱胀得难受,郁漉熬不住,说要走动走动,消消食才好,应玠倒随意,派了季荃为她在大院引路。
撑腰走了一刻钟,才稍事觉得好些,饱嗝也不打了,气也顺了,便劳烦老管家带头折返。
没行得几步,从院门里草率行进来个摇摆的人。
——“啊!这万芳楼可真真是个人间宝地,酒香,美人的滋味儿~更香~~”
人还未到,声已先到。
院内奉侍众人,远远望见步伐放荡的男子着了一身流火般的红,颠颠儿地迈进园子,晕头转向的,随时会扑栽在地上一样。
欠里带浪声音,不肖多说,就是化成灰郁漉也认得,不是柳小满那厮,还能是谁?
这不,柳月袭歪七扭八地挥手招呼一声季先生,继而在恍惚中觑向郁漉,啧啧赞叹:“谁家的女娇娥,小鼻子小嘴儿,长得叫一个标志。”
怕是在秦楼楚馆里饮了不少黄汤,酒劲冲傻了脑子,在这里说些没头没脑的浑话。
众目睽睽的,季荃也唯恐柳月袭个没谱的,见了小姑娘的轻佻,忙从中作拦:“先生,您糊涂了,这位是郁家三姑娘,您的表妹。”
见郁漉沉着面孔不说话,柳月袭忍不住凑近去盯,几乎瞪成斗鸡眼才从烂醉朦胧中恢复一丝神智。
这厢还不曾脱口而出她的名字,便从后青石路上递步走出个颀长身影,高束攒银琼瑛冠,领上绒花盘螭扣,雾蓝直裰无多添饰,自有一身矜贵气相辅相成,韵致较之灵台霜露更甚。
“不认得囡囡姑娘,你可识得我么?”
应玠拾步上来,站定在柳月袭面前,也恰好挡在了郁漉身前。
柳月袭瞧着前人面上春风化雨的和煦笑意,陡然一阵头皮发麻,随后浑身震颤,怪叫道:
“应……应大人?!!!”
院里众人在他破了音的尖叫声中不约而同投来视线,好似一盆凉水从天而降,醉意浇醒了大半。
郁漉躲在应玠身后,看看他还是满面温和不减,不知柳小满缘何惊恐。
几年来皆是如许,应玠遇事越是表现得过眼怡然,闭口不提,柳月袭就越是毛骨悚然,预感不祥。
一股凉意慢慢爬上柳月袭脊背,也只好硬着头皮,颤着笑声说下去:“哈…哈哈哈……认得认得,怎会不认得,这不就是我的亲姑奶奶郁漉嘛!还有我的好主顾应御史大人,都认得!”
长身玉立的应玠并未急着回答他,而是偏头温声吩咐下人先将郁漉送回厢房,郁漉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事,便点头同意了,挥挥手说再见。
年前应玠南下濉州巡守,听闻小姑娘要来御史府,因放心不下柳月袭做此事,放下手头官务天高地远地赶回来,又怕自己贸然前去唐突了,便携同柳月袭一起前往。
将人接来后,又拆身返回去处理剩下事宜,才一连好几日都没在府上出现,柳月袭更是仗着家主不在,越发没了约束,喝得昏天黑地。
转身而去的时候,郁漉好像看见柳小满几欲腿软,脚下不由自主打了个出溜,平地踉跄着站不稳,一张妖冶放纵的脸上写满苦处,好似快要哭出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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