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若月明星稀,车辆才在城东高门云集的官道牙子上停下来,停在一处丹楹刻桷的琼阔府邸。
紧邻天子脚下,阖道的坊巷御街,前有象牙塔,后有琉璃台,氏族无一不是出自簪缨。
在条条横越的朱漆杈子、飞桥栏槛下,御史府以卧龙伏虎之态盘踞其中,一梁一翘一砖一瓦,皆气象森罗,无声胜有声。
见车夫还是叫不起柳月袭这厮,郁漉只好代劳将他摇醒:“喂,柳小满!地方到了,快别在车上挺着了,要睡回你的狗窝睡去。”
府上弼马的小厮连忙出来搭把手,柳月袭迷头糊脑被拖下车。
脚底板一沾上地,这混货就像垂死惊起,一甩宽袖推开两边小厮,口中叫唤:“可累死小爷了,一路摇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去!”
郁漉紧随其后,青衣男子垫在末尾,接着掸掸袖幅下来。
“行了行了,小东西我也给你领来了,你要是操心自己一人去不就得了,紧赶慢赶地跑回来,非得抓着我,真是条老狐狸.....就这样吧,我困乏得很!”没头没脑地扭头来说这一段,郁漉还以为是醉话。
他说罢竟全然将郁漉抛之脑后,径自颠三倒四地去了自己屋里蒙头大睡,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进去吧。”留下的男子还算有礼,为她指路。
郁漉不肯跟他多讲,头也不回就进门而去,碰上里头杂役,随即通报了上头的人,被她留在门外的男子也不恼,只是见她背影一笑了之。
好在府上管家季荃有条不紊,知道小姑娘要来,早早命人收拾好东二厢,打点得舒适整洁,带着郁漉就去了。
小时候上山下水,与各家院里的野孩子都玩过,郁漉的适应能力可不是吹的。
这不,刚来了新地方,一点也不认生,平时怎么就怎么,穿着梅红对襟短夹袄的身子扭来扭去,步调雀跃,小脑袋还在探头探脑,一路见奴婢下人皆各司其职,说不上多和乐,也还算融洽。
管事的年过半百,膝下无儿无女,看新来的小丫头活泼开朗,有些趣味,又非粗鄙无理之辈,心下便多了几分肯定,同她说话间也多是慈眉善目:
“郁姑娘,前边儿就是您的院儿了,老爷子我也不方便再往里头走,被褥人手都给您准备着,您有什么需要,唤一声便是。”
“伯伯,囡囡从小在乡野里长大,有个铺盖睡就成,哪需要麻烦姐姐们贴身伺候呀~”郁漉说话时坦率与可爱参半,把老爷子逗得哈哈直笑,她自个儿也笑眯眯地学了个半像的揖算是有礼。
见他转身要走,郁漉又担心发问:“不知家主大人居住哪门哪号,什么时辰醒来见客?郁漉初来乍到,只恐丢了礼数,还望先生告知一二,郁漉好前去请安。”
漾起唇边两个蜜饯儿似的梨涡,嗓音里还有褪不尽的奶气。
季荃像听着她突然正经起来的询问,笑露出豁了两颗的一排上牙:“姑娘不必拘礼,以至于如此小心谨慎,想我家大人定不会在意这些虚礼,大可安心居住便了。”
听了他话中意思,郁漉也不便多问,只好随管家去了。
一夜府中侍女照顾周全,舟车劳顿后得以安眠,恍恍过了一夜,第二日起来才将御史府细细观摩一遍。
说府里地大,方圆几里除了景致大气怡人,却也没什么讨巧有趣的物什,郁漉暗想,澭朝这位闻名京城的御史大人,倒对生活用度要求不高,清心寡欲。
一天天的,柳月袭也不见人影,早出晚归不知有什么要事,只在每逢深夜才晃晃悠悠一身酒气地回府,有时干脆便宿在外头,郁漉也没机会寻到他。
听府里人说,他是流连烟花巷尾。
在御史府吃穿是不愁,可这闲到长毛的日子,还不如在镖局来得快活半分,除了下人就是下人,虽然还有个从镖局里带出来的金缕还算熟识,可金缕话少,无事更不会找乐子,更不肯她远出。
一个说得上话的人也无,郁漉是越过越憋屈。
时间一晃便到上元这日,府里忙忙碌碌的准备元宵,难得府门大敞,供府人洒扫安排,平时只怕给人添麻烦的郁漉也趁着机会出去耍玩一番。
金缕的操心也不是没有道理,她在此处人生地不熟,也不好去远了,姑且只能在石头巷子的小胡同里自娱自乐。
巷子窄仄,极少有人来往,只供府里往后院去的下役们行驶,春寒露重,低低压着这地儿的泥土潮湿一整天。
郁漉打小在乡里野惯了,后来镖局做大,迁居京中,虽在边沿,但也不可胡闹生事,因此她好动的性子才憋缩不少。其实啊,这一身搅泥和土的本事,她还没忘呢。
随手扯两根草在路边,摘茎分叶,穿穿扎扎便翻出个小蛐蛐来,手艺是和桑榆村口的文玩贩子学的,那歪面咧嘴的青年,文玩没卖出去一个,手上的本事倒是灵巧许多。
两手拿草蛐蛐在地上跳动,觉得还不过瘾,便捋起袖子挖一抔湿土,揪下一块泥巴便在手中搓捏。
捏泥面儿的本事么,又没有人教,只是自己胡乱地摸索了。这是头……这是脚,囫囵那么弄两下,大功告成摆在地上,当做一个人,手里在逗蛐蛐的样子。
尽管这人也着实比蛐蛐大不了多少,头比身子还略微粗些,手将将垂在地上,两只脚丫大小分明,十分滑稽。
操纵脆弱的小人,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飞起来,一会儿降下去,还要让它骑在草蛐蛐背上,到处地跑。
才不过是泥巴风干透了,表面泥屑子龟裂剥落,再一抬头,已经日暮西沉。
没把玩意儿丢下手,细定睛一瞧——竟是有个天青长衫的人,慵懒斜倚,立在门畔石狮旁,颇有些趣味地睨着她,不知在那处看了多久。
这不正是那日共乘一车之人么?
那人面向黄昏长身玉立,水墨烟黛似的三千鸦丝束在顶冠,紫金蟒纹绶带恰到好处,周正系住,愈发显得腰窄腿长;背后藏蓝锦缎披风曳及脚踝,翩翩飘逸中又平添几分沉稳,瞧着倒很是顺眼。
他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冬寒还不曾褪尽,他眼尾眉梢却已春意盎然,一颦便降一场微温甘霖。
郁漉一晃神,还以为戏文话本里的宋玉潘安之流,跳脱纸上,入到人间来了呢。
正巧泥人破了,郁漉眨巴眨巴眼,做的假人过于抽象,搞得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样貌,正愁没有过路人的样子让她仿照着再捏一个,于是她也不扭捏,目光直挺挺就和那人视线撞在一起。
远见那人身匀体称,腰骨舒展,是极好看打眼的,心想何不照着那人的样子再捏一个。
说动就动,郁漉揪起一块泥团,哼哧哼哧又开始搓,只是许久没有做捏泥人这般细活,做到关键处又想不起怎样弄才好,便抬头再去观察那人的样貌。
仔细观之,总是让人觉得,若将其比起书中古人,又不大贴切。
眼前人更似是昭河之上细腻拂风照面而来,又似盼归桥上精雕巧琢的白龙点睛跃然,总之,是来自万物有灵的温柔润泽美,是美得自然而然。
反复两次后,郁漉生生看得脸上有些烫了,也不好意思再去盯着人瞧,只好凭着想象糊弄一顿,造出个不三不四的东西来。
“这是我吗?”
有幽雅平和的嗓音降到头上来,惹得郁漉忍不住抬眼去看,见他不知何时已经行到近旁,躬身观摩她做事。
夜色淡淡斜倾,万事万物都笼罩在里头看不清楚了,唯有他明眸皓齿,如水芙蓉在深潭上探枝,清晰,动人。
将手中的泥巴块儿举起来,举在眼前观察片刻,又越过人参根似的泥人,望了望他白皙莹润的脸,诚实道:“是啊,是不是很像。”
那人耐心极好,长指点点泥人的身体:“这两只是眉毛和眼睛?”
“这是脚呀!只不过我没来得及把它们分开而已……”郁漉感受到深深的挫败,惊叫起来,转而又觉得他在侮辱自己的劳动成果,越想越生气地换了个方向,藏起泥人不给他看,“不要跟你玩,你太笨啦!”
他低头瞧一眼自己的粉底皂靴子,不由发笑,笑得十里芳华羞:“对不起,我不知道。”
这样风姿无两的人,低眉顺眼地向她道歉,语意并非调侃,还真怀有几分诚恳,叫人使不起性子,脾气渐渐平息下去。
“好吧……不怪你。”
郁漉只好放下手中长长的方条,回头观察了他半晌,然后站起来,问他,“今天正月半,御史大人的所有门客都要聚回来,你也是回来吃汤圆的吗?”
这样主动关怀,在郁漉看来就是不计前嫌啦。
他不答,顺着她站起身的动作直起腰,显得郁漉愈发娇小:“懂的真多,好聪明。不过可以告诉我柳月袭回来了吗?”
说话懂得先夸赞肯定对方一番,让人如沐春风,言语巧妙,对郁漉也很是受用。
“没有,他昨天就没有回来。”她笃定地摇摇头。
男人的声音温柔动听,语气是哄孩子的亲和柔软,却无媚态:“那就不等他,我们先回去吧。”
郁漉不疑有他,泥巴堆全都按回湿土里,殷勤地跑上台阶,撑门的动作几分嚣张不拘,仿佛早已对御史府摸得明白,不似个外人:“快进来呀,今天挂了红灯笼,可好看呢。”
沾满黑黢黢泥土的手心,按在彤红的门上,留下脏污的印儿,那人见了也并不嫌弃,眉间一丝不喜也无,反而向她点过头,侧就着她支门的小身子,跨进高高门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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