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带着料峭寒意的春风乍然吹来, 吹起了沈延年的轻盈白衣和如瀑白发,亦吹起了梵无心黑金色的宽松大氅。
随风而来的, 是胜却白雪的飞扬蒲絮。
沈延年毅然决然地微抬右臂, 手中缓缓亮出一道由灵力凝成的剑光,纵使冷棠剑不在身边, 剑灵亦时时伴在身旁。剑修让佩剑生出剑灵已是少数, 但让剑灵没了佩剑却依旧跟在剑者身畔, 放眼七大仙境, 恐找不出十位。
眼见这个架势,梵无心看似慵懒, 实则狠戾地眯了眯眼睛, 回道:“他回归魔域, 已与华音阁决裂, 想清理门户?由不得你。”
“那便遵从魔域的规矩,将这逆徒当成比斗胜者的奖励品。你输了, 他人归我,你赢了,我命归你。”虽是为带走尹陆离而来,但沈延年没再看尹陆离一眼,而是紧盯着这个可当成一生宿敌的男人, 猜测他会何时应战出。
梵无心假意笑了笑, 眼中倒映着沈延年飞扬的白发。
聚在三人周边的众人已悉数退却,因为他们不知道此时正静立的两人,何人会先在对方的衣衫上晕开一朵哀艳的血花。
沈延年既已发起挑战, 魔君必定应战,御无垢自魔君十二三岁时便伴在其身边,最了解自家魔君的脾性。他抬手在尹陆离身遭立下一道护身屏障,迅速将人拉离了战场。
就在尹陆离退开双方交战范围的瞬间,梵无心拽住大氅的飘带骤然解开,将这方黑金色扔向天空,一时遮挡住了温煦的日光。
两人短暂照眼,随之,梵无心亦用灵力凝成了一条软鞭,速度之快,弥漫着杀气的灵力迅速蔓延至身遭广阔的空间。
冷棠与蛇纹银鞭交锋的瞬间,两者的气劲以无形之势朝四面八方飞散而去,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冲击着在场每一位修为深厚的魔域中人。
沈延年与梵无心不约而同地抬眼看向彼此,一个双瞳是如霜般的冰冷,一个眼神是爪钩似的锋利。随后,冷棠与蛇纹银鞭皆以雷霆过隙之势变换交锋,以众人双眼应接不暇的速度迅速交战。
手中,明明只是用双方灵力凝成的剑刃与软鞭,但是击打之势不亚于真剑真鞭的碰撞和较量。
飞絮、白发之下愈发血红的双眼,宛如沈延年生命中最后一抹惊艳,为了带叛出师门的逆徒回归,他开启了剑人合一之境。
身为剑修的光华,曾只在追求知己,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时激烈绽放过一次。
然梵无心也有他的执着,尹陆离是他杀尽千人万人之后仅存的善良,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切皆可得手的他得不到的那份倔强。
眼见沈延年为了击败他开始孤注一掷,燃烧炙热的灵力发起于他人而言致命的打击,梵无心以血为祭,再一次唤出被他压于心牢中的煞神。一时间,血色的灵力布满了他的身遭、软鞭,他人哪怕靠近这道血色气场半分,都会被万千细密的利刃割得体无完肤。
这情形,与九年之前两人于华音阁一战如出一辙!
梵无心驱使看似沉重的灵力长鞭朝沈延年甩去,这一鞭若命中,沈延年的体内的经脉必将遭受毁灭性打击。
说时迟那时快,沈延年眼见致命一鞭来袭,以滑步极险地避过,却依旧被散发的灵力气场灼烧、割裂了肌肤。在第二鞭毫不给人喘息之机,即将来袭之时,他将灵力凝成的剑刃一尖插于地面之中,单膝跪地作顶天立地之势。
骤然,凌厉的剑气以排山倒海之势朝四面八方扩散开去。这一击已用尽沈延年尽数灵力,同样也击散了梵无心身遭的致命气场。
长喝声中,众人倏见二人身影消逝在飞扬的柳絮之中。待双人身形以距彼此极近的位置再现,梵无心的软鞭已散去,沈延年的冷棠亦被打散。
在众人眼中,双方似乎打了个平手,但梵无心知道自己已经败落,因为在沈延年以手做掩体的部位,已伸出了一条带着锐刺的藤蔓直抵他的命门。
他若不服,沈延年要了他的命只不过在短短一瞬间。
“谁输谁赢?看得出来吗?!”体验了一场视觉盛宴的魔域众人在酣战结束良久后才意犹未尽地开口问道。
“好像……是魔君。”
“魔君赢了?”
“魔君输了……看魔君的眼神便知。”御无垢道。
梵无心和沈延年交战多次,输也有,赢也有,毕竟双方实力相当,胜负本就是常事。可这一次输了之后,他的身子却开始隐隐作颤。
不是因为当着魔域众人的面输给了沈延年,而是他将自己朝思暮想了九年,好不容易才得到手中的心上人输掉了。
“愿赌服输。”沈延年收回手中锐刺,强撑着同样虚弱的身子、毫无情感波动的一句,绕开梵无心走向被屏障守护的尹陆离。
沈延年与魔君交锋过灵力损失无数,现在明明就是杀了他的大好时机,可周遭的魔域大能一个都不敢动。
他虽然已极其虚弱,但是其身遭见魔杀魔的气场,将这些人呵退了几分。
在沈延年抬手的那一刻,御无垢的屏障立时撤下。华音阁言而有信,即便他和御琉璃是俘虏之身亦没亏待了他们去,眼下,沈延年胜出,他也绝不会阻拦沈延年带走这个被魔君极为上心的尹陆离。
尹陆离同样沉浸在双方刚才的交战中,手心全是冷汗。看着浑身带伤的沈延年一步步地走向自己,他的胸腔仿佛被压了一块巨石,压得难以呼吸。
沈延年将手伸到他身前。
他没作任何考虑,静默无声地将手搭了上去。
这手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孔武有力,虽然此时拽着的力道极重极霸道,但依旧能给尹陆离一种熟悉的安全感。
在众人的瞩目下,沈延年拉着略显张皇失措的人离开了差不多快成废墟的驿馆。
目送胜者带着获胜奖励离去,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回到双目似在滴血,目眦尽裂的魔君身上。
有人说,尹陆离是楚将离的替代品;
也有人说,魔君看上尹陆离的能力;
还有人认为,魔君想把人带回去,将之立为魔域史上第一位男君后。
但不管是哪种可能都不是空穴来风,都基于魔君看重尹陆离这一事实上。
现在尹陆离被当众抢走,魔君又怎能善罢甘休。
沈延年拉着尹陆离走了一路,然而不置一言。
尹陆离觉得自己是傻了才会选择随了梵无心,主动向沈延年提出要离开一事。明明知道自己的心会很难过,明明不想再委屈自己,可偏偏还是着了梵无心的道,被威胁着说出了那些话。
“小师叔……”
沈延年松开手,兀自往前走着,仿佛一点都不怕尹陆离会突然停下脚步转而回到驿馆。
事实上尹陆离不会走开。他紧紧地跟上了沈延年的脚步,耷拉着眉宇解释道:“是梵无心让我说那些话……他就是看我为他解决了中立地带的事,觉得我对魔域应当很有用,所以想把我带回去……”为了裹住岌岌可危的马甲,他只能编这样一套说辞。
沈延年微微侧头,用余光瞄了身后正“认错”的孩子一眼。
都到这个时候,他还在撒谎!从两人第一次见面开始,他的谎言就没停过!
“我想着去了魔域或许还能找到异化宿主的消息,所以就答应了梵无心的要求。待找到了异化宿主的原种,再想方设法回华音阁便是。”尹陆离怯生生地道。
然而解释那么多,沈延年还是保持沉默。他只见到沈延年一边走,一边捂着自己的额角,背影憔悴如斯,明明生得挺〇拔修长,能给人充足的安全感,但是身子却抖得厉害。
“小师叔,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擅作主张了。”他可怜巴巴地求道。
沈延年继续走了两步,而后骤然停下步子。
尹陆离跟着停下。
“我可以就地将你处决,但你终归是和光尊的弟子,是去是留由她说了算。”沈延年背着身毫无情感波澜地道,“若和光尊不留你,你自行废去在华音阁所学的修为即可离开,若和光尊执意要你,我也毫无怨言。”
“哦。”只是这样吗?
尹陆离轻轻揪了心口的皮肤。明明刀伤已被大师叔彻底治愈,却依旧时不时作痛。一想起大师叔,他立马道:“大师叔呢?让他重新回到我身上吧。”
沈延年头也不回地道:“不劳烦。”这个语气,摆明了要与他划清界线。
听到如此冰冷的语气,尹陆离红着双眸捏紧了拳头。
他难道就想跟着梵无心去魔域吗?!他难道不想回到师门,和几位要好的同门毫无顾虑地拜师学艺吗?如果不是为了保住沈延年的秘密,如果不是为了让沈延年和卿玉不再一次撕破脸,他至于强忍着心中苦楚和一个曾经逼死自己的人回魔域?
他还记得梵无心吻在他额心、鬓角的触感,明明如此抵触,可心在麻木的情况下,身子也没了拒绝的力气。
然而委屈自己,换来的就是这样不闻不问!
尹陆离在心中吼得歇斯底里,为什么自己会爱上这样一个寡淡凉薄的人!他还不如回灵药宗,回到卿玉身边继续当他的养老师尊,还能时不时拿小小个的徒孙逗一逗。
他负气地转过身,走向通往祁山的中立地带出境口。【晋氵工独发,拒绝转载】
然而没走两步,他的脚踝就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他低头一看,发现原来是条漆黑色的藤蔓。他立时转过身去,看到沈延年不知在何时藤化了,肉眼可见的肌肤上布满了黑色图腾,脚下的土地亦铺满了黑色的藤蔓。然而与以前不同的是,他看到沈延年额角的那朵小花苞已经开了花。
这是一朵栩栩如生的滴血海棠,与沈延年通身的气场格格不入,更像是一个魅心的妖孽才会长的。
尹陆离被这朵额角海棠吸引,纵使没有脚下藤蔓引导拉扯,也鬼使神差地往沈延年身前走了两步。
就在两人靠得极其近时,那根最受他喜欢的花苞藤慢慢地从沈延年的衣衫底下钻了出来,最后立在二人之间。花苞藤上的小花苞同样开了花,同样红得妖冶,花瓣娇嫩得似乎下一刻就可渗出殷红的汁液出来。
但是这朵花有些瑕疵,那就是他的外圈花瓣似乎被磨损过,一道道的伤痕看得让人心疼。
“你开花了?”尹陆离哽声问。
海棠花上下晃动了芽尖,像一个人似的点着头。随后,一颗又一颗的花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藤蔓上生了出来,很快点缀满了本来显得光秃单调的黑色藤蔓。
一时间,众花悉数盛开,花团锦簇。
海棠藤将自己绕成了一个圈,盘成了花环的形状,随后由其他藤蔓使劲拽下,被送到了尹陆离的脑袋上方。
新生出来的海棠花藤又在尹陆离身前轻轻晃动,围成了一个圆环,圆环之中无数细蔓勾勒出了尹陆离的模样,仿佛在提示他拿镜子好好看看。
尹陆离的心口舒缓了一些,他轻轻揉了揉海棠藤上的花朵,温声道:“即便不照镜子我也知道,你开出来的小花花是最漂亮的。”
海棠花立时“欢呼雀跃”起来,又开出无数多小花,伴随着猩红色的粉末迸射而出,如果是在夜间,一定像极了绚烂的烟花。
尹陆离也只敢在沈延年意识全无之时靠他如此亲近,他捧起对方温热的面庞,随后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感,迅速将双唇送上去。
沈延年亦迫不及待地环住了少年的身躯,就怕他跑了似的,圈得越来越紧。
主动亲吻的人是尹陆离,然而开始攻城略地的人却是沈延年。他霸道而温柔地撬开了尹陆离的唇齿,寻到了那寸同样渴求爱〇抚的软舌,如水□□融似的纠缠在一起。
尹陆离轻哼一声,被沈延年抱着往后止不住地退步,终而将背脊贴在了一棵巨树树干上。两人的面部线条以极其契合的程度贴合在一起,脖颈上的喉结亦时不时滚动,就恨不能与彼此融为一体。
尹陆离被吻得稚窒息难耐。待到沈延年转移双唇,将亲吻落于鬓角、耳畔以及脖颈喉结,他才有足够的喘息时间。这亲吻就春雨润物,细腻无声,也如清水之于游鱼,让人快活得难以言喻。
沈延年一边亲吻,一边探索尹陆离的肢体,只想确认对方是否受了他人虐待。半晌,他的手摸到了尹陆离的右手腕,却突然发觉手腕上似乎还缠着几层纱布。
尚且轻轻浅浅,低低吟吟喘息中的尹陆离在骤然感受到手腕处传来的痛意后,马上瑟缩了一下。
沈延年停止亲吻,轻轻抬起他的手细细亲吻了手背,随后从怀中摸出了尚且在扭动细藤的灵藤种,还给了尹陆离。
一看到大师叔的灵藤种,尹陆离再次自责不已。
大师叔对自己那么好,他怎么可以为了让沈延年相信自己的鬼话,选择抛弃了大师叔的种子。
灵藤种的细藤重新伸入皮肤的那一刻,他听到沈逐云如释重负的声音在脑海中想起:“果然还是陆离的身体来得舒服,在你身上待过一阵子,让我去冷冰冰的树上我倒极不乐意了。”同样的,他感受到右手的伤口有些发痒,显然是开始愈合了。
“抱歉,大师叔。”他低声道。
“我没了你,不过是换个地方存活罢了,但是阿御……他失去过一次可以挂念一生的挚友,心已经被伤过一次,你怎么忍心。”
尹陆离低头:“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那为什么不和阿御先行商量,中立地带这种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你对你们两人的能力那么不自信?而且,你自己也不愿离开阿御吧?”沈逐云犹豫一番,以猜测的口吻问道,“你喜欢他,对不对?”
“你别和他说起这事。”尹陆离马上道。
“我在你身上,没有你的允许自然不会多嘴。感情的事很私人,我不会过多涉足。”沈逐云也很无奈啊,明明这两人都喜欢彼此,爱得神魂颠倒,喜欢得无可救药,可如何都捅不开这层纱窗,也不知道是什么在阻挠。
“我只是一时难以接受。”明明他穿进书来就是为了给延玉牵线搭桥的,结果自己却鬼使神差地喜欢上了,明明这人会时不时让自己动气。
沈逐云无力地叹了一口气。“阿御已经长大了,他应该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也不小了。我再比你长几岁的时候都已经当爹了,所以也要学会好好争取自己喜欢的。”
“大师叔还有过子嗣?”
“自然有,因为灵藤种的存在,男子之间亦可以诞下子嗣,只不过……”他和情郎的儿子同样死于被魔域灭族的那夜。但是在蓝花楹树上苟延残喘了那么多年,他也释然了。
尹陆离没再问下去。
最终,二人之间的谈话以沈逐云灵力不支,沉沉睡去而告终。
没了沈逐云,尹陆离再次抱住了身前的心上人,温柔落吻,一吻,仿佛就是万年之长。
经过一番波折,两人平安顺遂地回到了华音阁,虽然沈延年路上还是一句话都未说,但尹陆离已经满足了,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更何况是自己先惹沈延年生气,沈延年不想理人,就放边上随他沉默几日便好。
就是,师父那儿不好解释。
郁湘尘很看重此事,若不是她执意让沈延年将人带回来,沈延年估计还会在林子里犹豫良久。
尹陆离只好将事情交代一半。梵无心以沈延年灵藤一族的身份做要挟,他自己也想进魔域私自调查异化宿主的事,所以才按梵无心的那套说辞把人从身边逼走。后来沈延年来了,他就跟着回来了,不过接下来要面对的可能就是沈延年即将身份人尽皆知的后果。
得知徒儿并不是魔域来的细作,郁湘尘才了了心事。
此时,沈延年正好忙完琐事,向阁主汇报。
两人在大殿之中对视一眼,旋即匆匆撇开各自的目光。
将中立地带经历的事,事无巨细地汇报之后,沈延年又要默不作声地离开。
却不想此时大殿内的灵光镜闪烁了两下,旋即显出了看守山门的弟子的人像。“何事?”郁湘尘问。
“启禀阁主,祁山执剑仙求见。”
尹陆离闻声一怔。卿玉?他怎么来了?
郁湘尘也饶是不解。卿玉虽然和华音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却从不登门拜访,但是今日却……“他为何事而来?”
守门弟子道:“为拜见神农美人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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