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延年打坐两个时辰回到殓灵堂, 碰巧听到了卿玉对尹陆离的问话。他眸光晦暗地看向面对而立的二人,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 欲打断谈话的进行。
却不想……
“当真有此事?”尹陆离佯装诧异道, 以他对徒弟性子的了解,他觉得自己能轻松骗过去, “若果真如祁山君所言, 在中立地带注射了解药的人会不会已经彻底变成宿主了?”
卿玉以极小的幅度动了动泛着水光的双瞳, 旋即一改略显严肃的神容, 浅笑着道:“难不成运气这么好?那些解药都未失活?”
尹陆离解释道:“解药是小师叔带回来的,初摸时尚且觉得冰手, 随后小师叔为匣子上的寒冰符重新注入了灵力, 箱子又变得无比阴寒。难不成这些小虫子喜欢冰冷的环境?”
卿玉点点头。
“我说呢, 原来如此。”他面露侥幸之意, “想来是小师叔和楚宗主有过交情,所以懂得解药的储存方式。”
卿玉微敛嘴唇, 点了点头。
随后,二人聊到了在中立地带发生的其他事情,听闻胸口中了一刀,卿玉甚是关切的要求为他切脉。
尹陆离很配合得伸出手:“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卿玉仔细地过了一遍尹陆离的经脉,眼中多了一抹醉翁之意不在酒。并未察觉出异样后, 他松开手回道:“确实无大碍, 想来沈仙长将你调理得甚好。能让沈仙长如此关切的,上一个还是我已逝去的师尊。”
尹陆离抓了抓宽松的发揪,回道:“可能是师父给予的压力过大, 要是我跟着小师叔出去却出了事,小师叔必然也要负责,他想来尊重师父与其他几位师叔,所以自然要将我看好。”
卿玉疑问道:“你的头皮是不是有些不适?我见你抓了好几次。我这里有个方子,或许对你有效。”
尹陆离愣了一下。他也不是觉得痒,只是习惯性在撒谎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挠抓头皮。“习惯了,祁山君的美意我心领了。”
沈延年在边上听了半晌,终于不急不缓地踱步到了尹陆离身边,佯装刚到此处:“负责祭祀的弟子可还安排得妥当?”
虽然并不想在此时看到沈延年,但卿玉还是礼节性地回了一句:“这几个时辰他们一直在旁照应,有劳了。如果可以,我想今日就带师父的尸身回灵药宗。”
尹陆离问:“你们从祁山不远万里而来,为何不在繁海多玩乐玩乐?我方才还想着与楚芍一道去幻音山境内有趣的地方耍耍。”
卿玉婉拒道:“芍儿功课繁重,此次来已是破例;而且异化宿主的研究迫在眉睫,兹事体大,以及我想快些让师尊的灵体归位,所以,我们不便在繁海多待。今日不告而来已是叨扰,怎能再麻烦贵阁子弟。”
沈延年微微颔首。卿玉不想待着,他也不会强留:“阁中已备下晚宴,就算再急至少也用了晚膳再走,否则我无法向长师姐交代。”
卿玉还是要给和光尊颜面的,所以应下了。
不过虽是沈延年请了灵药宗的诸位,但是在晚宴开始之后他却没能到场。待郁湘尘主持了晚宴,并将灵药宗众人送出山门,尹陆离才急匆匆地回男苑找沈延年。
然而走到沈延年的雅居正房前推门而入,他才看到沈延年穿着一身白色的绸制里衣倒在了坐榻上。“小师叔!”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
听闻声音的沈延年稍稍蜷曲了手指,醒来便看到尹陆离神色担忧地蹲在坐榻前。“无碍,只是打坐只是出了一些小岔子。”
“怎么面色这么差?”他赶紧为沈延年切了脉,这才察觉沈延年受了不轻的内伤。
沈延年起身重新盘腿而坐,俊秀容颜憔悴如斯,声音亦有些喑哑轻颤:“和梵无心比斗时受的内伤还未好。已经服了药,并不会有大碍。”
尹陆离气得没话说:“你向来不会主动服药,知道哪些丹药有效?都说对症下药,你拿着一堆丹药乱吃有何用?”他一边数落一边切脉,在确认哪处经脉损伤过重,迅速通灵告知丹符苑的弟子送几颗丹药过来。
得知这些伤是在驿馆时落下的,尹陆离难免自责。如果当初选择回绝梵无心,沈延年哪里会受这么重的伤。
看着尹陆离在那儿忙前忙后,沈延年突然有了一种重回年少时期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人温暖,他在幼年时同样感受过,是一种只有在“家”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才会产生的。
“丹药自有弟子送来,亥时将至,你且回你自己的小苑去睡。”虽眷恋这种感觉,但沈延年也不想让他过多地劳心劳力。
“我回去了你会乖乖吃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撒谎。”
沈延年饶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也由着这人在自己房内瞎折腾。有尹陆离在,他知晓自己也无法安下心来打坐,索性从乾坤袋里取了一叠书来看。但是袋子里的书太多,他一时半会儿也忘了自己想要的书被放在哪个方位,所以随意取了一本。
然而看到“满堂春”三个大字后,他马上将书收了进去,并以不经意地眼神扫了正在桌边泡蜜水的人一眼。
尹陆离并未察觉这个小动作。
转而,他又取出第二本。这一本是由纸质不同的纸张装订起来的书。光看蓝皮封面,他一时半会儿想不起这书从何而来,然而一翻页,看到自己与卿玉的名字后,他突然记起来了。
沈延年突发奇想,不由好奇为何尹陆离会喜欢这种东西,所以把书往坐榻的小桌上一放,颇为认真地品读起来。
可能是有几篇的故事情节性太强,再加性格描述并不相符,沈延年只当书中的“沈延年”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人,看得颇为入迷。
尹陆离终于等到了送来丹药的小弟子。然而拿着丹药和蜜水走到沈延年跟前一看,他发现小师叔居然在看延玉同人。
尹陆离:“……”
他轻抿了嘴唇。
感受到身前的光被遮挡住,沈延年停止阅读转而看向身前的人。他发现尹陆离的神情微妙极了。“你之前好像很喜欢看这种东西。”
“小师叔,你怎么还留着这东西?”这是谭春华那儿收来的那本吧,纯纯的延玉合集,“该不会是留着当证据,好在我犯错时找师父告状?”
沈延年却反问:“你当真觉得我与他般配?”
“我现在改想法了,我觉得谁人都配不上小师叔。”尹陆离道。可能男神这种高岭之花,大概就是要供起来,觉得天天喝露水才不会崩人设,虽然沈延年确实不怎么食人间烟火。
“为何?”
“放眼七大仙境,他人何德何能?”他溜须拍马地一句,趁着沈延年的注意力被转移拿了一颗药过去,“吃药了。”
这一次,沈延年听话极了,没多犹豫便服了药。用蜜水清了口,他反问:“所以你觉得有德有能之人才配?”
尹陆离点头。他给沈延年设想了一个同样只喝露水的小仙人,是男是女无所谓。然而他突然发现自己与理想中的那人离得好远。
就在他耷拉着眉宇摆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的时候,沈延年冷不防问了一句:“灵药宗前宗主神农美人如何?”
他猛地抬起头,用窘迫的眼神看着沈延年难以让人察觉出情感变化的浅灰色双瞳,心头“通通通”地剧烈跳动了几下。转而,他饶是认真地道:“但是楚宗主已经死了。”
没有看到预期的表情,沈延年的眼中闪过一抹不经意间的失落。“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我只想说明你口中有德有能的人确实存在过。我不会在意伴侣的身份,不会考虑配不配,哪怕对方只是肉骨凡胎的普通百姓。”
“但门当户对很重要。”尹陆离道。
“在提及‘配不配’三个字的时候,我的潜意识中已经在拿对方与自己作比较了。但我只想要二人能够拥有平等的关系,所以我不在乎配不配,只在乎自己想不想。”沈延年解释道。
似曾相识的话,他在与沈延年游戏喝交杯酒那晚听到过。那次的交杯酒,仿佛就像一场梦。
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尹陆离打算回小苑睡下。然而刚要走,他又被沈延年叫下了:“这伤因你而起,眼下叮嘱我服下了药你就要走了?”
“那我能在这儿做什么?”虽然他也很想待着,但是没有理由,怕沈延年误会些什么。
沈延年犹豫再三,最终选择说出自己小小的私愿:“儿时我因伤痛无法入睡时,兄长会在我边上给我讲故事。我已经很久没感受过这样的感觉了,你能不能满足我一次?”言毕,他取出了一本话本。
尹陆离有些错愕,嘴角上也噙着隐忍的笑意。没想到向来独断独行的高岭之花居然也会有这种时候。“你怎么突然这么幼稚了,几岁了还想听睡前故事。”
沈延年:“……”他的眼神逐渐怨念。
明明心里很失落,却要装作不在乎的神情终而把尹陆离逗笑了。“行吧,今晚好人做到底给三岁零一个月的寿寿讲睡前故事。记得以后我偷偷下山你要装作没看到。”他指了指榻间,示意沈延年进去。
沈延年神色复杂地瞄了他一眼,走到榻间安静躺好。
尹陆离打开本子,声情并茂地讲述着这本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老旧中二故事集,然而念了几页,他没把沈延年念叨入睡,自己却先睡着了。
念完一道沉睡诀的沈延年马上将伏榻而睡的人抱上床榻,侧着身子看着睡梦中的少年。一想到卿玉如此在意师父的模样,他隐隐觉得心口被揪了一下。这抹痛意让他失了门中学到的君子之风与涵养,立时抬手将对方瘦削的身形搂入怀中。
“如果卿玉请你回去,你会答应吗?”他低声问。
睡梦中的人往充满安全感的怀抱里钻了钻,轻轻浅浅地“嗯”了一声。
灵药宗。
卿玉在回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拿着针筒抽取了楚怀安的血液。
“大师兄,你抽我血要做什么?”楚怀安问。
“做个比对。”卿玉匆匆交代一句,一头扎进了竹屋。除了抽取楚怀安的血液,他同样取了楚将离尸身的组织。等待检验结果的时间有些漫长,但是卿玉很认真地等着。
“嘀——”报告出来的那一刻,他猛地从桌边清醒过来,迫不及待地去检查“楚将离”与楚怀安的基因序列。
然而,看到结果之后,他又陷入了疑惑。“为什么吻合度这么高?”师父的尸身,不应该是由他人假扮的吗?
卿玉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这样的结果也让他饶是心安,至少,师父终于回到了他身边,沈延年真的归还了尸身。
忙完琐事,卿玉在一位心腹的陪同下到了关押异化宿主的地方。
他也不能事事交代楚怀安去做,所以便在宗门内找了一个信得过的人当心腹,特地用来协管异化宿主一事。
从异化宿主出现至今,灵药宗也抓了很多异化宿主。但是这些宿主无论如何都不给他研究种子的机会,只要他有了想做研究的意愿,敏感的宿主必然会在猜测到他目的之后选择自爆。
同时,杀这种异化宿主极其费力,因为不管怎么重伤,他们的伤口都会自行恢复。
好几次情况都是,负责杀异化宿主的弟子将法器和自身体内的灵力都用尽了,对面的宿主依然安然无恙,更有一举反扑的势头。
无奈之下,他只好把这些宿主关在一个暗无天日、且施了牢固结界的地下牢狱之中,想着以后找到了消灭宿主的捷径,再杀也不迟。
曹吉安跟在卿玉身后,望着被此事扰得甚是忧心的宗主道:“祁山君这些日子不在,在下前去集市接委托,又听到蝶谷的人在那里说着你的不是。”
卿玉没去理会,他知道那些人会说些什么,无非就是他这个执剑仙德不配位,资历过浅之类云云,哪怕他将现在的祁山打理得欣欣向荣,资历老的正统仙门哪能容得下一个新生小辈创建的门派一举爬到他们头上。“外人之言不用细听,我们权且做好自己的事情。”
“是。”曹吉安点了点头,“如今出现异化宿主,这对祁山君来说是一个莫大的良机,只要解开了异化宿主之谜,看谁还有不服您当执剑仙,说您德不配位。到时候,恐怕名头都要盖过神农美人。”
听到曹吉安说出对自家师父大不敬的言论,卿玉侧目看了一眼,眼中充满警示。
曹吉安感受到眸光中的阴冷后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卿玉收回目光,道:“我需要好生研究,师父当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得出的结论,这事急不得。”
说着,他朝阴暗的地牢走去,拿着一盏微弱的晶石灯。
以往,整个地牢总充满了异化宿主嘈杂的声音,但是今日这里安静了许多。“怎么没什么声了?”
“难不成是断光绝食多日,他们没有灵力补给闹腾不起来了?”曹吉安喃喃。
卿玉持着晶石灯走向平日里最嘈杂的结界牢狱,然而拿着灯往里面一照,突然发现这结界里只剩下一个异化宿主,其他四个都不明原因地消失了。
“怎么只剩一个了?这是……跑了吗?”曹吉安大惊。
“没可能他们破了我的结界而我却没有感知。这结界只有我一人知晓破法,也排除他们被放走了。”卿玉持着灯去找极有可能缩在角落的四位,找了许久,他终于找到了失踪四人,但是这四位宿主的状态让他震惊。
“这、怎么……他们怎么也被吸干了精血?”
四位宿主被吸干精血已成了事实,至于是被谁吸干的可想而知,这个结界牢狱内只剩下一个精神状态尚佳的异化宿主。“难道,是他们自相残杀?在避光绝食多日后,没了灵力与精血的来源,他们连自己的同伴都会杀?”
“不知神农美人有没有发觉过这一现象。”
卿玉摇了摇头,马上走向下一个牢狱,这个结界牢狱内的情况与方才那个如出一辙,活着的两位宿主都离彼此远远的,仿佛在怕对方没了精血可吸食后会把自己吸干了。
担心这些宿主在听闻接下来的话后齐刷刷自爆,卿玉带着曹吉安离开了地下牢狱,后道:“我得做个实验。”
“宗主可是有了什么头绪?”
卿玉朝地下牢狱一挥手,撤掉了五个牢狱之间的隔离结界。“等明后日再来看看,如果情况和我想的一样,这绝对是个大发现。”
接下来几日,卿玉隔三差五地就来地下牢狱观察情况。
前几日,这几位宿主的情况尚且正常,然而等到第五日,宿主的数量开始减少,被吸干精血的尸体在在一个犄角旮旯里被找到。
“这……”
卿玉觉得自己的猜想得到了证明:“这确实不可思议。但是我觉得我们可以不用费力的去杀异化宿主了。”
曹吉安尚且不明白:“烦请祁山君讲一讲其中缘由。”
“虽然具体情况还未知晓,但是大致方向已经有了。宿主本就是依靠自然灵力,或者人体的精血而活,现在将他们断光绝食处理后,他们的灵力来源也被断了。无奈之下,他们只好自相残杀,从同伴身上获得补给保证自己存活。这意味着,在我们发现异化宿主却需要费时费力将之消灭的情况下,采取让他们自相残杀的方式可以做到事半功倍。只要将被抓的宿主们关押在漆黑的环境中,待他们互相厮杀至只剩一人,我们就可杀了最后一个。”
曹吉安兴奋地道:“那祁山君还不快些将这个好消息告知其他执剑仙?这样一来,您执剑仙的位置绝对稳了。”
卿玉摇摇头:“师父教我要反复试验排除其他可能。所以这个结果还是等些时日再公布,我不想让师父一手建立的灵药宗在我手上毁了名声。”
曹吉安点点头:“确实是在下考虑不周,还是祁山君想得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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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吉安见人走远了,立时神色匆匆地溜到了一个无人发现的角落,取出通灵玉和某人通了灵。
通灵玉上方出现的人是南溟君。
“何事?不是说不到紧要关头不要与我通灵吗?”南溟君紧张地道,“万一你的身份被那毛头小子识破了怎么办?”
曹吉安饶是自信地说:“南溟君请放心,祁山君现在很信任我,绝对不会怀疑我。今日通灵是有要事要告与南溟君听。”
“何事?”
“首先恭喜南溟君,您成为首席执剑仙指日可待矣。祁山君知道怎样快速杀灭异化宿主的方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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