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玉嗤嗤地笑了两声, 笑容因双眸通体漆黑,全身图腾遍布而显得格外可怖。“师父,对我满含温情, 关怀备至的人是你;对我凉薄寡情,致我千疮百孔的人也是你!如果当初你选择的人是我, 我又何必犯下这些错事?可导致一切的人明明是你, 你却没展露一丝丝愧疚, 对我们的师徒之情毫无留恋。”
被如此铿锵有力地语气质疑,尹陆离不由陷入沉默, 嘴角以极小的幅度微微颤动着。
他没留恋师徒之情吗?
可当得知伤自己和沈延年最深的人就是卿玉, 他如何不去崩溃?
从魔域回来, 他尝试以轻松的心态面对, 和沈延年在中立地带散心良久才说服自己去往灵药宗, 并反复暗示自己这一想法或许只是一种猜测。
可来到灵药宗,看到卿玉在得知自己身份之时, 自然而然露出的惊恐的神情, 他的心就已经凉了一半。
两人做过几年关系甚笃的师徒, 他对自己的徒弟再了解不过, 若除却情感方面。每当卿玉犯下错事, 他都会视情况严重度毫不留情地做出惩罚, 但若卿玉表现可嘉,他也会毫不吝啬夸奖。如此一来,卿玉养成了识别他的脸色的习惯,会在自己犯下错误后自行认错, 并进行改正。
所以卿玉那个转瞬即逝的惊恐表情,无疑就是当得知自己犯下的错事极有可能被师父发现时,下意识流露出来的情感。即便后面的强颜欢笑有多么自然,或许是真是真情流露,尹陆离也慌了。
而当回到楚家大院,看到挂于墙上,属于“自己”和楚煦,而且是一右一左分布的画像后,尹陆离的心彻底凉了。
若墙上挂两副逝去友人的画作倒也没什么,关键是两幅画作的中上方,还残留着画作被摘下后的印记。画作因常年挂于墙上,导致被挂处的墙体会呈现不同的色泽,即便这种颜色之间的差异非常细微,可他还是注意到了。
沈延年曾说过,灵藤一族都会在房中设立一个小间,专门供奉逝去的先人,中位画为已逝双亲,右位画为除双亲之外最为重要之人,左位画为已故友人。虽然眼前的三幅画所在的位置是客厅,可尹陆离已经确认了十之八〇九了。
他强颜欢笑着,扮演着一个带着徒弟回味年少时光的师父,在为其针灸之时浑水摸鱼,将自己的藤蔓扎入了卿玉体内,用自己的觉醒的能力幻化出了和卿玉体内种子一样的觉醒能力。
明明得到了最想要的实验样本,可他在处理好样本后却一直不敢进实验室。还好沈延年在旁边安抚,他才重新进入系统中开始做研究。当看到通过自己能力复制出的九号染色体仅和端木蕊的相差一个甲片段时,他脑中一片空白,耳边亦有嗡嗡作响的声音。在沈延年一刻不离的陪伴下,他才慢慢从失落中走出来。
多年的师徒情谊即将破裂,让他如何无动于衷?可当得知卿玉真的想除掉自己时,他也释然了。
“你说我对你不留情面,你可曾对我留了情面。这三个宿主,难道不是为了对付我和我师父来的吗?”尹陆离的问话同样字字珠玑,“我将藤化的药分成两部分,分开投放,已经将最大的情面留给了你,可你想做的却是害我性命。”
目的计谋全被识破,卿玉哑然失笑,拖着长长的藤蔓缓缓站起了身。“我的罪行,确实罄竹难书。将端木蕊当成第一个实验对象的是我,为端木蕊出谋划策,以心术不正的学子为刀刃的人还是我。我感染了魏灵珊,将花想容险些打至经脉枯竭;我让魏灵珊在死前放药,让花想容看到了沈延年藤化后的模样;我还挑拨了中立地带仙魔双方的关系,欲制造恐慌将大量优质产业捏至自己手中;蛊王宿主,也是我利用曹吉安蛊惑几个老东西搞出来的,曹吉安到死,都以为是自己的贪心导致了这场灾祸。”他一歪脑袋,令人背脊发寒的面庞终于让人看出了一丝丝困惑,并提问道,“可我所作的一切,不都是师父教我的吗?”
“我教你这些东西,不是让你去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的!”尹陆离大声斥责。
“可在我最容易犯错的时候,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做了什么!”卿玉同样高声质问,“你选择一死了之,明明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整个瑜泽的百姓都在为你说话,都站在了你身后,你却什么都不说,只留下一封书信走了!走了!”
仿佛戳中了痛点,尹陆离的心理防线被攻破了。
“我知道你不想连累其他人,可办法总能想出来,但是你连一个让我们为你解围的机会都不给!走得如此决绝。”
不是……我只是想通过假死骗过梵无心,根本没想离开灵药宗。尹陆离在心中说道。
卿玉困难地喘了一口气,接着道:“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以后,我是什么感觉,怀安是什么感觉,由你亲手收的灵药宗弟子又有什么感觉?我今日所为,难道不是拜你所赐吗?”
他在魔域长大,和佘婆婆两人相依为命,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受着最大的屈辱。即便佘婆婆从小教育他要对等级高于自己的人绝对服从,他却一直坚信着自己可以打破等级的枷锁。命是自己的,而非由天定,所有等级只是虚妄。
所以他没有错过任何学习的机会,想靠着自己的能力逆天改命。
或许是上天看到了他的真诚,他的贵人出现了。
当穿着红衣的男子把他横抱而起,飘然跃于树间,将他从魔藤原种的藤蔓下救了出来,他就将这人认定为一生的恩人。
男子没给什么理由,给他吃,给他喝,给他住,为他治愈了最严重的伤势,还将他收为徒弟,教他新奇但绝对是世间神技的学识。
师父很严厉,也很温柔,会在他犯错的时候惩罚他,也会在他立下功劳后夸奖他。这样被关怀着的感觉,让他如何不留恋。
可师父为他做了这么多,他却只能躲在师父身后,看着师父劳心劳力却又一点忙都帮不上。而当看到身为名灵榜第一的沈延年屡次为师父解决困难,师父同样也渐渐依赖上了这种帮助,他心中的异样感就出现了。
于是,成为师父的依靠,在师父有困难时及时帮上忙,获得他人认可的地位,就成了他奋斗的目标。
然而……
他的一切努力,起早贪黑才练就的修为,却被梵无心毁了……
但是有师父在,他就什么都不会怕。师父告诉他,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要利用可用的时间,做最多最有用的事情。
于是他听师父的,在养伤之余继续努力学习,依旧将保护师父作为目标。
但老天爷又给他开了个玩笑,就在他练功归来,想告知师父他的经脉又一次打通了时,看到的却是师父毒发身亡,满口血污的尸体。
不仅如此,沈延年还抢走了他师父的尸体,连最后的眷恋都没给他留下。师父的心已经在沈延年身上了,但至少把尸身留给他!
然而沈延年却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你自身难保,如何护他?如果你足够强,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跨越了好几个小仙境,沈延年御着剑,他徒步跑,追到双腿几近残废,然而还是没把师父的尸身追回来。被楚斯带回后,他痛定思痛。
从这一刻起,他和沈延年、梵无心势不两立!
而在这件事后,他也得知自己和沈延年的身份其实是一样的,因为他身上也可以长出漆黑的藤蔓。
师父留下的都是最为宝贵的学识,所以他认真研究,苦心经营师父一手创办的灵药宗,以先进的学识解决了一场老天对他的考验——造成无数祁山仙境之人死伤的瘟疫。成功解决这场瘟疫后,他获得了民心,恰巧祁山境内的执剑仙之位因在位者无能而反复更替,所以他被推了上去,成了祁山新的执剑仙。
成功的喜悦让他几近忘了梵无心逼死师父之仇,与沈延年抢走师父尸身的羞辱。但是……
“要不是神农美人给他留了那么多本,他能有今天?”
“解决了一场瘟疫就被推上位,那些百姓可真好糊弄。”
“也就靠着这些年梵无心没心思过问魔域要事,梵无心的好几位亲信主和,七大仙境与魔域保持着平和的状态。若是梵无心又闹事,没准他还不如前几位祁山执剑仙呢?”
“嗐,你对小辈瞎要求什么劲。反正也当不了多久。”
“我觉得靠着家底还是能支撑的。光是灵药宗独产的般若花,就算换个傻子当掌门,也可挥霍好些年了。”
“对前辈连点礼数都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死了亲爹妈,一天天地板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给谁看?”
“你别说,他还真死了师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哎,郁仙子和那谁来了,不说了。”
就这样,他所做出的努力在他人眼中就成了理所应当,顺其自然的事情。他虽然有了权势,可终究得不到所有人的认可,而他也只能一直活在师父的影子之下。
既然他们想看实力,好,那就给你们看!
梵无心和沈延年对他造成的伤害,他要一刀一刀地剐回来。
于是,他将尘封已久的血液注射到了端木蕊体内,开始了嫁祸魔域,逼迫沈延年出山,卷走中立地带优质资源,全境内扩散宿主造成恐慌,最后发行宿主解药的计划。
端木蕊的身份被暴露了?无碍,反倒助他嫁祸陀罗魔域。
有人可以看到异化宿主体内的魔藤种?那又如何?天下之大,一个个地找过来得找到何时?
华音阁的五师姐弟情比金坚。可以,既然你们不私下处置掉沈延年,那就等着整个华音阁覆灭。
终于有人发现师父研制出的解药不管用了?
弄乱中立地带的最终计谋居然被识破了?这明明是师父赠予的书上独有的计谋,怎么会被识破?又是那个尹陆离?
他记得,上次识出端木蕊身份的人也是这个叫尹陆离的华音阁小弟子,这尹陆离,该不会是……
于是,他破天荒地去了繁海,上了幻音山,想见一见师父的尸身。如果师父真的活着,尹陆离就是易容了的师父,那么躺在石榻上的尸体绝对就是其他人假扮的。如果是假扮的,那么其染色体必然与师父亲生胞弟的染色体不会高度重合。
然而,石榻上的尸身就是他师父的尸身,尹陆离根本不可能是他师父。
不是师父就好,不是师父最好。
可能因为做的错事太多,师父总在他梦中出现,大声叱骂他,责罚他,甚至还要解除师徒关系。他每夜每夜都从噩梦中惊醒。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绝对不会停止脚步。
让沈延年的身份暴露于斩魔仙士眼前,拉郁湘尘下位,二桃杀三士,以首席执剑仙之位引导其他仙境的执剑仙养出蛊王宿主,到最后,首席执剑仙的位置还不是到了他的手中。
然而……
师父回来了。
师父居然回来了!
而且和沈延年连孩子都有了!
一想到这些年受到的不认同与委屈,以及师父与沈延年已经行过风花雪月之事,卿玉怒上心头。“而现在,你又回来了,回来之后带来的不是像以前一样温情的陪伴,而是毫不留情地往我身上捅刀!你当初既然已经选择了我,为什么这一次选择的却是沈延年!”
尹陆离道:“我在醒来之后,第一个去地方就是瑜泽,甚至还参加了开春祭,被路人推到在路边,是你抽出巾帕为我包扎了伤口,你难道忘了吗?你觉得是我凉薄寡情,忘了师徒间的情分?”
卿玉闻声一怔。
“那时的你,意气风发,位列执剑仙之位,受百姓拥趸,成为了你最想成为的模样。”尹陆离道,“那时候我若回去,别人又会如何想,你要怎么做,我又要做什么?灵药宗已是你的灵药宗,你将祁山管理得如此之好,瑜泽更成了无数百姓向往的地方,我该涉足,破坏你与百姓之间的平衡吗?”
卿玉咬紧了后槽牙。
“而那时候的沈延年,八年未出幻音山。你过得很好,沈延年却沉寂许久,作为朋友,我难道不该去安抚因自己的死而被波及的沈延年吗?”尹陆离的这几句话如玉珠落地,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在反驳卿玉的“自以为。”“卿玉,你认个错,你向大家认个错。你以前总会主动认错,这次事已至此,为什么你还要推卸责任?你要你认个错,你犯下的过错就由师父与你共同负责。”
卿玉的眸中泛着死气,冷峻的五官又变得看不出任何表情。
不,这不是他的错。他不会认错!
这是对他频繁质疑之人的错,这是毁了他修为的梵无心的错,还有抢走师父尸身,且对他冷言冷语的沈延年的错。
对,一切都是沈延年的错,如果当初沈延年不选择出现,哪怕灵药宗发展缓慢,但能和师父一直在一起,他就知足了。
现在师父回来了,但同样也无法回来了。
既然无法得到,那就毁了。
把这里的所有人都杀了,看谁还能乱了他的计划。
下一刻,两条藤蔓朝着尹陆离飞去。
与沈延年一样拥有猎杀能力又如何?两人的修为天差地别,杀了这个已经无法回来的师父,比捏死一只蝼蚁还要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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