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嘉二十八岁时,同为平城一中毕业、同于平医临八专业学习的学妹问她,代表老生在迎新会上发言应当准备些什么。
那学妹眉目秀气,身材刮瘦,说话一样爱闪躲目光。仅仅是上台讲演而已,被她描述得仿佛《迷雾》电影里的亡命大军即将走出超市,投身未知与死亡。
顷刻间,徐嘉想到当年的自己。
暌违学校几年的她,朝学妹莞尔一笑,
“你只需要做好你该做的,真有意外,你也防不过来。”
此话延虫洞溯回二〇一五年,颇有种,她与时空彼岸的自己隔空对谈的感觉。
彼时,她站在本部图书馆报告厅的舞台上。最起初最平淡的那三分钟流尽之前,她都从未料到,让视线脱开纸上的医学生誓词,投向台下观众席的左隅……
会叫她猝不及防遭遇一个意外。
抑或是说,再遇那个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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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五年九月,平城医科大学。
爽秋时序,天抹微云。
十三点半的日光不浓不疏,笼住通身璃墙的省立医院。在层累错落的建筑群里,它最为醒目。如它在平医所有附院中的地位一样,独占鳌头、傲视同侪。
平医本身远不算杏林名门,最次的专业录取分只消一本达线;
替它挽尊的临八专业或许担得起“最好”,但也有坐井观天之嫌。毕竟,一百个普罗大众说道医学院,能有十人想到平医,实属奇迹。
饶是如此,省立门槛也不低。
实打实的三甲,最起码要硕士——还是打完折的条件。
徐嘉硬着头皮啃过近三年的医学经,无时无刻不想进到省立。
从一开始的犹疑,到如今坚定不改。
她的偏执已经落实到细枝末节。
比如每回来本部做完实验,照例要像现在抽一根烟;再比如举手投足间,尽可能多望一眼不远处的省立医院。
似乎她对寤寐思服的人或物,哪怕一时得不到,多看几眼也能解馋。
与望梅生津是一个道理。
揿灭烟的瞬间,室友丁瑜来电。
她学麻醉,是徐嘉在乏善足陈的大学时光里,唯一值得亲厚的朋友。
一年多前平医扩建了北校区,把一批老学员大义灭亲发配过去,二人俱在其中。
徐嘉和丁瑜的第一个照面,打在3号女寝的楼梯上。同是天涯沦落人,前者自食其力搬运所有家当,后者好歹有男友当苦力。
许是瞧不过徐嘉单薄的肩头,偶然路过的丁瑜留步看她。
一句“要帮忙伐”说得像女侠行善,即刻命男友出马,肩扛手拎将她只能分批拖拽的包裹运上了楼。
徐嘉不是热络性子,这一来颇为无措。
丁瑜活泛筋骨坐上台阶,自来熟地攀谈,“累死老娘。”
徐嘉心想,这话高低也不该由你说,回神间垂眸打量她,盘靓条顺、表情灵动,很令人心生好感。
“你不累嘛?坐下歇歇。”丁瑜话完,熟门熟路点了根烟,槽起北区寒碜的膳宿条件,“跟本部比起来,真他妈一个地一个天。我一住独卫研楼的,居然埋汰到来住这种八十年代老电影里的大学宿舍。我们是领养的罢,留在那儿的都是天选之子。”
“嗯。”
“……你嘴巴睡着了?”
“我是说,我以前也住研楼。”
闷炮仗。丁瑜拿她没法,索性用一根烟热场。
“抽嘛?”
“好抽嘛?”
“我觉得好抽啊,顶能解压,快活似神仙。”
徐嘉背挨栏杆,目视她手里的烟,她一句“顶能解压”,竟像暗礁在浮沉的思绪里冒了头。
手指蠢动着去接的当口,那头宿管阿姨一声高喝,“谁在抽烟?!”
二人当即逃也似的狂奔上楼。
没成想目的地是同一间宿舍。徐嘉还记得当时的丁瑜,指间的烟未殆,笑得前俯后仰,瞥一眼门头标牌说:“我住314啊,你以后想抽烟了来找我。”
徐嘉抿唇道:“我……也住314。”
如今,丁瑜流水的男友换了几波,徐嘉的烟瘾也大到不可同日而语。
乃至丁瑜如眼下这般寒暄,“我睡醒想在你柜子里拿包烟,居然都给你抽光了?一周七包,你真可以啊。还是少抽些,实在忍不住,就想想局解实验课看到的老烟枪肺标本。”
徐嘉淡笑,“好的,我已经打算戒。”
“这话也就哄三岁小孩。”
“没有啊,我说真的。”
丁瑜权当没听见,嘁了一声,绕到正事上,她嘱托徐嘉在图书馆为她捎一本书:第七版的《米勒麻醉学》。
徐嘉说好,保证在迎新会结束后完成任务。
“紧张嘛学姐?又要上台宣誓了。”丁瑜打趣。
“宣四回了,没什么好紧张的。”
医学生入门,第一要紧是宣读医学生誓言。
因为徐嘉这几年在专业里成绩斐然,且曾经在学生会效过力,所以除开大一入学,过后每届迎新会誓词的领读任务都由她承当。
其实大不乏比她优秀的学生,对此丁瑜戏说,“八成是看你一脸实心眼的样子,白大褂一穿就是好好学生的样板。”
徐嘉付之一笑。
是的,她看起来就是板滞又乏味的性子。
快挂电话时,丁瑜的话锋又迂回到另一件要事。
“对了嘉嘉,我找烟的时候顺便发现的,你的药也快没了罢,就剩两粒了。记得买啊,千万不要忘记。北部这边的药房难买到的,回头又要往省立跑。”
她说的一切徐嘉实则都清楚,但她免不了要噜苏的。
毕竟一旦断药,后果不堪设想。
药的通名叫“百优解”,学名“盐酸氟西汀”,主治抑郁、焦虑、强迫症等等。
徐嘉的沉疾是焦虑症,高三有苗头的,可惜当时未能引起警惕,延挨到大一才知道重视,恁将轻度耽搁成中重度,甚至休过一年的学。药也一吃三年,久不见好。
她已不愿回想,只乖顺作答,“好,我一定记住。”
撂了电话,日头偏了些角度。
徐嘉再一打眼省立医院,心绪竟被一个有关药的话题,蝴蝶效应地,
惊醒那些翻篇的浮光掠影。
*
帮忙布置会场时,徐嘉仍在胡思乱想。
因而,她无心碰落了报告桌正中的名牌。乍一晃眼只觑见那上头的名姓是三字的,蹲身拾起后才看分明了,陈健民。
缀在前的定语:省立医院院长。
她站起要比蹲下慢了几拍,随后缓缓将它规整回位。
心思就这么流荡了半个小时,徐嘉折到洗手间换好白大褂,又补完口红,囫囵重绑了马尾,再回报告厅,所有与会人员已经开始就位。
敞开的大门往里倒灌喧杂人声,师生们乱着步子走。清一色的白大褂弥望,台前扇形排开的座位中,新生像白方块填格一般归坐。
徐嘉随找了张椅子,垂首缩坐在台柱后侧。
指叩膝盖的节奏与耳机里的歌声共鸣,麦浚龙和谢安琪在合唱《罗生门》。
那动人时光,不必常回看。
能提取温暖,以后度严寒……
她一直单曲循环,候至轮到自己出场。
国内大学惯有的形式主义,不管大小会议,每道环节间例必要穿插掌声。动静响的呈给领导,阵仗轻的自然留给徐嘉这样的小喽啰。然而也就因此,正身来到台中央的她,会尤为分明地听到后方有人议论自己。
声源来自报告桌,在时不时漏进话筒的窸窣轻咳里,“这位徐嘉”四个字很是口齿清晰。
她下意识回眸,出声的陈健民恰好朝她微笑。
他通身挺括的西装,从头至尾找不出一丝褶皱,像是褶皱全都浓缩在他脸上。老且富态了许多,一双精刮眼里躲着不少市侩与圆滑。
徐嘉面上淡淡的,无痕回过了头。
一阵椅板起伏的群响过后,全体穿白的新生起立,数双眼睛一致朝她。说实在的,尽管经历过几回,真上了场,她仍旧发怵,所以也就自然而然地,忘记了自我介绍。
开口便是“健康所系,性命相托”,以致于好些新生都怔了怔,这一声复读得格外参差不齐。
徐嘉迅速聚拢精神,站得更挺,掌心也密了层冷汗。
紧张感一旦冒尖,一时半会极难扫除。至少于她而言是这样。她几乎像提防撒了饼干碎一般,小心翼翼往下念,“当我步入神圣医学学府的时刻,谨庄严宣誓:”
“我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
读至此,正对面触顶的挂钟上,分针恰好走全三转。
徐嘉在此刻,没来由从纸上分了神,嘴里的领读未断,但目光无知无识地坠向观众席左端。
“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
她在这里休了声,心也像盈满灰的香炉跌翻。
因为那原本漫不经心的一瞥,却让她时隔四年……
再一次看到陈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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