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若说前几句涩如绵饼干,那么这一句,徐嘉觉得自己在生吞干蜡。
三秒的断篇未在旁人那里引起注意,却惊得她心脏突突直跳。
但是她用目光暗锁的那人,并未在看她。
她心里堆着许多疑惑,比如他为何会现身此地,何时从英国回来的,以及,他现在是否有了新女友。
想必是魔怔了,才能在电光幻影间想到这么多。
徐嘉不免一笑,暗中痛骂自己。她阖上文件夹,朝观众致谢,继而郑重地深鞠躬。掌声当即雷动起来,裹挟碎散的几声“学姐优秀”。
奇怪罢?这本该是她最光鲜的时刻,可她的身心却比在座任何人都仓皇,无异于被监斩官押上刑场。
直身抬头的时候,她竟依然本能去看那人。
好像须臾之间,这动作已经速成巴甫洛夫反射。
不过这回有所不同。
座上闲散的那人回馈了她的目光,仅仅望定她而已,不带任何情绪。他和她那些辗转迷梦中的光影无甚区别,不过是眉宇成熟了些,轮廓清削了点。
某一瞬间,徐嘉努力从骨血里剥除掉的痛苦又全部涌回躯体,心也豁开一个巨口,彻骨酸心的风来回在里面钻。
她急急避开他的迎视,也急急小跑着退场。
宣誓结束就没她的事了,徐嘉匆忙脱下白大褂收进包里,向学生会的熟人知会一声,便逃之夭夭。她刻意从右门走,也在出门的刹那,听到正在致辞的陈健民插科打诨,说各位新生不必听信社会上的风言风语,什么医生难当,劝人学医天打雷劈,
“我就说句自家话罢,医生有很多隐性工资的,至少呢,在座各位女同胞不必亲自为化妆品破费,男同胞也不用劳神烟酒钱。”
语音落,厅内迸出一阵訇笑。
徐嘉下意识巡睃过陈彻,他一样笑着,唇角略浮,隐约一股晦涩的轻蔑。那笑稍纵即逝,他理了理袖口和腕表,下一秒视线就重回手机的怀抱。
她这才施施然敛眸,不动声色且颇为当心地,缓缓拽动把手阖门,把他留在眼不见处……
像她这四余年来,一直在做的一样。
*
徐嘉怀捧借好的书,一面听歌一面纵步前往省立医院。
其实除了是领头羊,省立医院也是挨平医最近的附属医院。
廿几年前它只叫平医大第一附属医院,评三甲后才改了名。本世纪初,得福于各方重视,医改的统筹深化和人力配置的完善,省立的发展日渐走俏。
到最近五年,省立的门诊量年逾四百万人次,手术量年均超十万台,成功跻身全国医院榜单前五十。
在这个常住人口九百多万的省会城市,它当之无愧是全省医院的最高坐标。
如此校内便流传一个段子:
省立兢兢业业在前方奶,而平医委实带不动。
说到底也没恁不堪。
最起码徐嘉将勤补拙至今,也算喝了不少实打实的墨水。
真要较真的话,本部这样寒酸的弹丸之地,还得感谢省立赏了它一份体面。
泰半市民或外来客途经此处,都会误以为二者是一体的,校不离院、院不离校。故此,徐嘉曲里拐弯一绕,不出十分钟就入了省立内部。
想去它正门口的安康路找药房,这是必经之径。
时值工作日的第二段就诊高峰。
医院的大路小道上,行车络绎,各色男女行来蹈往,或携CT袋奔走,或推担架车疾趋。也不乏闹中取静的光景,家属搀病患漫步浴阳,把温款的烟火气揉碎在日光里。
徐嘉对省立的初印象不好,头回来就是直奔门诊心理科去的。
现在,她似乎能坦视过往的阴霾了。
窄仄的安康路十年如一日地拥挤,偏它还是连缀两条高架的枢纽,又是就医者出入的交通要害。
靠医院这头是一条龙的食肆摊点,那头是鳞次栉比的旅馆和药房。
徐嘉常去的那家叫益安大药房,因是连锁兼医保定点,在售的药品较广。精神类药物诸多受限,一般小药房不定能有。
诚然,这一来价格也要高似别家。
百优解公认疗效最佳、投用率最高的,是礼来苏药厂代理的法国进口胶囊。一盒七粒,市价最低六十,益安多沽三元。
两年来,徐嘉基本坚持日服一粒,她是个度日省俭的人,七成的开销都用在买药了。这些钱东拼西凑拢起来,保准够她本科的学费。
偶尔来了兴头,她也会同丁瑜感慨,
“呵护好你的心理健康,哪怕只是一次小感冒。”
徐嘉踩着迎宾器的铃音进门时,药房尚不算忙。
对比之下,外面流动的市井气就格外醒耳。她通常不直呼药品大名,这样会催生一种压迫感,而是径自走向柜台里百优解的陈列处,手指隔空点击它,药剂师就能会过意。
今天也是老黄历,她对药剂师说:“拿五盒。”
能捱过一个月的量。
药剂师依言取出药搁在璃板上,潦草开了收据,向收银台去。
徐嘉后脚跟上,卸下单边耳机调出付款码。倏然,门口乍起一道掷车门的砰声,紧接着迎宾器二度作响,地砖吞音,脚步声倒显透明了。
店内拢共两名药剂师,招徕徐嘉的这位无甚表情地报价。
而那厢,另一位朝来客询问,“需要什么?”
徐嘉刚答完“我用支付宝”,身后人几乎同时作答,“消心痛。”
嗓音微冽微沉,入了她的耳,顷刻间惊蛰般地苏醒所有的记忆。
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
她光速付完钱,打算拿了药就走。
岂料掉头间视线直截撞上来人,继而鬼使神差地聚了焦,叫她看清一步外的人正是陈彻。
他形容温缓,耳际架着一根烟,黑衬衣的袖口散卷在肘上。
较之从前,徐嘉想要端详这人,仰头更吃力了。
四目相接,二人都没言声。
陈彻花了片刻凝视她,随即浮浮眉,嘴角些微弧起一个笑,比她要磊落许多。
“来买药?”省略了寒暄。
徐嘉先是颔首,旋即补一个“嗯”。
那头药剂师取好陈彻要的消心痛,招呼他过去拿,他于是旋过身,又在蠢动的瞬间回眸投她一眼,随后才走开。
更巧了,他领药之处离她存放的百优解不远。徐嘉当即一个心悸,迈开腿奔过去,紧赶慢赶追平了他。
陈彻被她错身过,愣怔地顿步,挨近柜台时难免狐疑地看向她,以及,她身前散置的几盒药。
徐嘉不想给他瞟见药名,急中生智拿怀里的书盖上去。她一副窘迫相,双手牢牢扪住书,不让余光逃向他。
陈彻并未看见药名,笑着抽回视线,“我不看,你放心。”
药剂师递他消心痛,指导了句在哪付钱。他应声“好”,无痕自她后方擦过。
以既有的药理学知识,徐嘉清楚消心痛的适用症是抗心绞痛,而且它是处方药。想至此她曲曲眉,将所有药盒拾掇入袋,抱起书悄默声离开。
才到门边,眸角就跳进陈彻的身影,他左手随脚步微晃,腕上锃亮的表光很惹眼。徐嘉心脏砰得更甚,面上不显山露水,抬手准备推门。没成想,他早一步扣住门把,轻巧对外一推,还绅士见礼地请她先行。
徐嘉不觉低声道谢。
第二个“谢”字尚没发全,陈彻冷不丁拿左手欺向她。她反射性一懵,蹙眉躲掉他的唐突,“做什么?”
冰冷的表盘拂过耳际。他若无其事捞起她拖挂的耳机,塞进她耳朵,“拖老长呢,回头人把手机摸走你都不知道。”
徐嘉觑见他眉间的笑意,心想这人真心混不吝,她怄气地拽下两边耳机,匝了几圈揣进兜里。
“谢谢,但我另一边还戴着耳机,也不至于那样蠢。”
“嗯,防患于未然嘛。我去英国第一个月,钱包和手机就被扒手摸走了。证件银行卡什么的挂失重办,忒他妈麻烦。”
说着,陈彻摘落耳上的烟,就手送进嘴,挡着风燃着它。四载洋墨水给他镀了层金,话术也世故不少,问她,“要去哪?方便的话我用车拐一下。”
“不用,”徐嘉睨向东边,“我坐103路能直达北区。”
话里的赶客意味已经了然。
陈彻弹弹灰,恍然顿悟状,“对我听说了,你们老生都挪到北区了。”
“听谁说的?”
“还能有谁?”他如闻笑话般,“我老头啊。他刚刚还同我聊起你,瞎七搭八讲了一堆,一下问你本科毕业后想去哪家医院,一下又问我高考后跟你联系了没。”
徐嘉迟迟不作声,总不能据实相告吧,她以后就想去他父亲驭下的医院。而至于第二句,她听了着实想笑。一个人究竟要心大到何种境界,才能跟他一般,无视他们分手后的不堪,说得像梦过了无痕啊?
她绷紧下颌,“难为陈院长贵人事忙,还能挂记我。”
陈彻笑得人畜无害,“他不知道我们的事,只知道你是个可塑之才。”
终于点破。
徐嘉肩头一僵,捞起眼神窃窃看他,又趁垂首掸灰的人觉察之前,声息毫无地回归原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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