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陈彻,是在高一的某次早自习。
可能因生性服帖,外加根底的自卑与完美主义相悖,徐嘉一直觉着自己蛮差劲。
于念书这件事上,所谓的“老天赏饭”,她想都不敢想。初中或许能四平八稳,凿壁偷光地熬过来,过独木、挤破头进了人才云集的市一中,那些当年勇都已没用。
在高中,汗水的话语权永远敌不过天赋。
只是她始料未及,能有人比她更差劲。
那天也不过开学半月,军训赐她一脸破相的黑色素沉着。她本就心情欠佳,与人说话都要稍稍含胸,生怕叫人觉得难看。
岂料祸不单行,物理初测她没及格,骇红的一个“53”,臊得她抬不起头。
早读下课,老师把没及格的一批唤至走廊,安慰敦促的话倒了一车皮。徐嘉面子薄,听完泪水便盈了眼眶。
其后她一直怏怏地伏案做题,课间的闹哄气与她绝缘。
题目算到一半,瓶颈了,徐嘉搁下笔重览先前的草稿,也就在那时,班主任领陈彻进了门。
班主任叩叩黑板,一堂的嬉笑归无。徐嘉也循声仰首,于模糊的视线中,向讲台边的少年郎投了第一眼。
他通身运动服,个高且眉宇清峻。可以说,给她的第一印象是极好的,毕竟人与人打交道,乍见之欢总忠于皮相。
班主任介绍陈彻是转学来的,从前在哪就学未加赘述。总之过场走完,他动员全班要和新同学友好相与,然后斟酌给陈彻安置座位。
水到渠成、天缘凑合,当时徐嘉旁边的座恰好虚位以待。
听见班主任喊自己时,徐嘉的心无由似纸上的笔,顺着滑坡往下一跌。她依言抬头,陈彻同时望了过来。两人隔空相觑,前者狼狈后者状况外。
班主任一句“那你们以后一起坐”,就这么把他递到了她身边。
他们的第一场对白,十分戏剧化。
入座后陈彻表示自己没课本,视线飘过来,姑娘以为被他看见试卷上的落魄评分,眼泪当即磕了下来。
陈彻年少气盛的,碰见如此情状难免无措。他面上一滞,笑说你别哭啊,我就问一下而已,不借就不借呗,我没所谓有没有书的,反正上课我都听不懂。
说话间细细打量,他觉得这姑娘生得不算顶出挑,倒也看得过去,稚气未脱在其次,依稀隐隐间一股子痴然……
和轴劲儿。
*
他看得颇准,徐嘉廿余年的人生过,“轴”字可作她自传的卷首语。
比如眼下,她意气作答,“我们的事也不必要他晓得。它连陈芝麻烂谷子都不算。”
陈彻表情有一瞬的定格,再从容复原,他流畅地过渡话题,“学医累吗?那么多书要背,不容易罢?”
徐嘉不带语气,“你可以问陈院长。”
“我问他干嘛啊?”陈彻骇笑,“你不知道我跟他话不过三句就要开火嘛?嘉嘉,你放轻松些,我不过跟你聊几句而已,犯不着话里带刺头的。”
他一个“嘉嘉”,如他指间萦萦而上的烟,顷刻被风打散,却不偏不倚呛进她鼻间、心底。
徐嘉不觉偏头看他,“你喊我什么?”
陈彻无辜貌,“喊我一直习惯喊的。”
“你真是……”到嘴边的咒骂又转眼夭折,徐嘉有些挫败地回驳,“不许这么喊,我很正经没在开玩笑。”
任何一刀两断都该以形同陌路收梢,哪怕当初是好言好语散场的。白刀子进去,就该红刀子出。
反正徐嘉一直极端。
更遑论她挂碍这份感情多年,所有心结与顽执滋长恶化,是催发心理问题的直接原因。
久病成医,她清醒地训诫自己,眼前这人是逆鳞是前车之鉴,她万万不能重蹈覆辙。
陈彻相较她极大的反应和气性,倒要自若不少。可能对一段感情,男性总比女性更快更全地抽离,尽不尽然你多少得认,而他也精准应证了这点。因而片晌之间,他并未吃透徐嘉的偏激,两人好分好合后无关风月地聊上几句,有何够她炸毛的?
他将烟揿灭,一副你奈我何的谑笑,“我就喊‘嘉嘉’,你搁我手机里的号码还是两个加号,能怎么着?杀了我不成?”
徐嘉看他不着边际的,越发心梗了,说那个号码她不用了,爱存不存,反正它已成空号。
陈彻眉梢浮起一尾笑,存疑的一声“是吗”,随后找出手机拨她号码。这头,徐嘉眼见他指腹下落,心头一阵更鼓声,右手不觉按住口袋,在想应当设成静音了,不会出错的。
结果,那豁然在二人之间造作的铃声,大剌剌出卖了她。
陈彻得逞地晃晃手机,也伸手来掰松她攥于兜口的拳,“嘉嘉,这种小伎俩不过花架子而已,唬不过我的。我还不知道你嘛?一块橡皮擦到底,一串号码少说也得用个五六年的。”
换言之,她在每件人事上都过分长情。
徐嘉躲掉他的触及,喉口出奇噎塞,仰首冷然应声,“然而这么多年它存在你手机里,不也跟空号没差嘛?”
这一回,一度对答如流的他竟是滑铁卢了,无言收回手机,双手抄兜四顾一下街景,再偏头问她,“真不需要我送?”
“不用,给你省点油吧。”
“够贴心。”
徐嘉不想与他白费口舌了,火急火燎就走,步子迈得过疾,甚而好险冲到他怀里。
那头陈彻的车也不能久停,眼见她铁了心要走,便不再挽留了,三两步开门上车而去。
徐嘉闷头趋了十几步,所有韧性忽而在猎猎风声里败了北,到底没能违心地顿步回头,然后望见他的车直接开进了省立。
*
回寝时,丁瑜适巧猫在阳台过烟瘾,乍一听开门声误会查寝,骇得忙不迭甩刮炮似的丢烟。一见是徐嘉,有惊无恐地拾回烟,“给我吓出心脏病了,真以为宿管来着。你回来也不微信敲我一下,以为你还在忙,准备找你捎烟的。”
她扬扬指间烟,“不知道几百年前的存货给我翻出来了,潮得很,难抽死……,像在抽发霉的草席垫。”
徐嘉get笑点无能,一脸菜色掷下包,把《米勒麻醉学》搁到她桌上。
“怎么这么快就回了?”
“嘉嘉?问你话呢,不是聋了罢?”
丁瑜一箩筐的关切完,终于觉察出蹊跷了。两人玉帛相见这么久也不是盖的,有一方面露难色另一方都能即刻共情。更何况徐嘉有这个病,她事事皆要照应一些。
现在好转点,当初徐嘉病况最重的时候,丁瑜恨不能化身挂件黏在她身上,唯恐她单独行动有什么闪失。
丁瑜敛了玩笑,缓缓挨向椅上软塌的人,“怎么了?来来来,有话就说有屁快放,别搞我的心思要你猜这套。”
徐嘉离神间将桌上的矿泉水握入手中,瓶身嗑答的响音和她浮沉的心绪契合。她被丁瑜松松拢进怀,那突然的暖意急攻了眼眶,下一秒眼泪就溃堤了。
丁瑜见状一懵,“卧槽嘞这是发生什么了嘛?谁欺侮我的宝了,直接报名字好伐,我回头叫他千倍奉还的。绝不姑息轻饶!”
徐嘉潸然间漏出丝笑意,牢牢箍住她的腰。
“我碰见陈彻了。”含泣的一句话,解了丁瑜所有的惑。
诚然,她对这个陈彻久仰大名。
印象也颇差。不深究二人的旧情前,单是出于他叫徐嘉困顿了恁久的心魔,就够她迁怒到他;了解内情之后,恨意便更加深刻了。
什么纨绔子愚弄糟践姑娘家的心意,这是丁瑜常挂在嘴边的话。
丁瑜自个是最样板的利己主义,恋爱谈得多,鲜少像徐嘉这样,耽在一段里迟迟也释然不了。她认为行任何事都图开心,真要流年不利、遇人不淑了,也当断即断及时止损,从不为混账浪掷自己的生命。
可见人各有异,感情观也不例外。
徐嘉好歹在她的勉励下,想要走出阴霾地尝试过两段感情。
第一段那个,大二陪丁瑜社团联谊时,由她牵线搭桥的。徐嘉自己不喜社交,高中性格尚算明快些,一入大学整个寡言少语了。当时对方也正是嫌她闷葫芦,冷得有自恃清高之嫌,才在满打满算谈了一月后,委婉提了分手。
第二任男友是徐嘉的直系学长,两人的年龄差同陈与她相距的一样,三岁。其实早先谈得还蛮四平八稳,学长先追的她,彼时正值考研季,二人日常相约自习室,倒有几分伴读的意味。然而除此之外,无甚鲜花着锦的片段。
徐嘉一直觉得是她的问题。
有段时间因为苦闷究竟要如何回归正常,夜里捱着烦懑,不到下半夜三点不得入睡。她甚至再三问心理医生,得了这个病,是否代表再无享受寻常乐趣的可能?
她拎起放落、反反复复,由来的心愿都很简单:
想做回正常人,也想重塑自信,自信她是正常人。
后来,她甚至同学长尝试了同居。
起初一切向好,再往后就兜不住了。说到底学长还是介怀徐嘉的死相,他想要郎情妾意的时候,她总是反应庸钝,不解风情太多回,耗光了他全部热忱。
丁瑜为此也说道数次了,“你这人真的蛮没劲得有时候,怎就这么实心眼呢?好容易有了一个对你好你也能凑合的,可倒好,给你蹉跎得净光净。两个人谈恋爱嘛,哪有一上来就事事相投的好事呢?总要磨合,总要孵的吧,你给自己一些信心好不啦?”
徐嘉被她叨逼叨,偶尔也心烦,不仅心烦而且自责。她找一个堂皇的托词敷衍丁瑜,也开解自己,“只能说大学谈恋爱尽可能避开同校人咯,尤其是医学生,不然相处中除开重点考点,见天教室宿舍自习室三点一线,也没什么新鲜节目可言。”
“谁说的?那是你,只有你!”
丁瑜自然拎得清,她仍在泥足不前。
眼下亦然,一听“陈彻”二字,丁瑜当即勒令她,“不许再想他,听到没?你铁了心要当情圣了还,见着又怎样啊,是我我照着生化书给他一顿投.毒。册那,你是斯德哥尔摩还是抖M噢,哭个卵噢哭,不给哭了!”
徐嘉倒是没再淌泪了,只一味痴痴貌,于她怀里规整心情。
“他不会找你复合的罢?”
“……那不至于,也不可能。”
“也难说啊,你得警惕些才好。之前你不是跟我讲过嘛?高中时他女友和他闹别扭,女方要死要活想分手,在豆浆里胡塞了一堆油条、糖果、话梅什么的,喊他喝掉就不分的。他不是喝了嘛?”
“是啊,但没几天就分了。”徐嘉一声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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