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生课上,徐嘉拒听了父亲的来电。
等到下课铃响再回拨。
和方才二十多分钟的焦心预测无差,对面一开口即问:“最近药有没有好好吃?”
“有。”她耐心答道。
“还剩多少盒?”
“昨天才去买,够吃的。”
“好,千万别断。真断了也要同我说实话,不许撒谎。”
徐嘉不动声色深纳一口气,“放心,不会再骗你们。”
“嗯,但愿如此。周末有课吗?没课回趟家,你妈总念叨你不好好吃饭。”
她回一句“明白了”,那头掐断极快,烟未烧完便碾灭似的。
徐嘉攥紧手机木怔在走廊里。
间或有同学接完热水经过,客套与她招呼,她皆笑应,可是皮笑肉不笑。
古怪得很,但也比患病早期进步许多。
徐嘉初得抑郁症时脾性最是拐孤。
忽冷忽热,大悲大喜,人情交往上格外随心所欲,不情愿搭理的绝不搭理。
她认为讲废话浪费时间,又激不起任何对外物的兴趣。何必要讲?
用时兴的词总结就是:
纵然脸生得和言秀气,却要拧巴个“厌世”人设。
丁瑜后来善意指摘过:
即便你有这病,也不能总把负面情绪凌驾在别人身上,愿意和你交流的大多还是真心待你的。你再怎样控制不住焦虑,与人沟通必须得心平气和。
又没人欠你差你,臭脸摆多了,人背后不定如何说道。
她思前想后觉得挺有道理。
于是开始改进,虽然于父母面前依旧有困难。
徐氏一家三口的关系极度微妙。
徐大为是人民教师,轴里轴外的迂腐人格,毕业上岗四五年还不识儿女情长为何物,毕生热爱尽给了数学。妻子姚兰跟他是上辈凭媒说合,爱不爱的谈不上,经济条件议妥了便直奔婚姻殿堂。
当初筹备婚礼前,姚家人对这穷酸书生仍有不满。
房子还得两家人合买,工资看得那样紧巴,连掏钱拍套体面结婚照都仿佛赊掉他半条命。
婚后三年姚兰才怀上徐嘉,顺产后奶水不足,委屈低落的时候徐大为也没见多贴心。
如此,二人给徐嘉营造的成长氛围多少略显压抑。
旧式婚姻到底害人。
害当事者又害后代。
这倒也罢,徐嘉过不去的心结另有其他。
徐大为有一个老派教书人的传统和严苛。
他既不许女儿讲究打扮,更不准她有任何早恋心思,一旦发现立刻扼于胚胎里。
徐嘉至今还常常噩梦,梦见自己给陈彻写的那些小纸条、手抄的几本歌词全被父亲撕掉的场面。
哪怕是梦里也不敢回忆他的面目,那种近乎见鬼的罗刹脸。
他勒迫她,不分开隔日就去学校找男方。
徐嘉哭到地崩山摧。
两相权衡后,她还是屈服了,当晚自习课便向陈彻提了分手。后者闻言有一瞬的愕然,问她要一个正当理由,她也没给,只答“我甩了你,没任何原因”。
往后她成绩一直不理想,徘徊在提分吃力的尴尬线。
徐大为就将其归咎于早恋。
原本高中阶段,三口团圆上桌的次数就少,偏他一逢机会就揪着此事不松口,能从摆筷说到清盘下桌,言辞特别刺心。
徐嘉到了学校照例避不开陈彻,低眉不见抬眉见。
打心里说,她始终喜欢他。她是那种被家庭逼到胆小又有反骨欲望的人。
倒也曾妄想重新开始,但陈彻之后没空窗过。
那点希望便渐渐溺毙了。
徐嘉并不记恨父母。
只是感到遗憾,当初其实可以更勇敢一点。
*
陈彻才发现姥爷佣雇的管事换了人。
原先那个阿婆在家里呆了五六年,他问起为何要辞歇她。
尤戚戎一言难尽的神色,“还不是你妈。编排人家居心叵测,图谋不轨我的遗产。好话歹话都被她说遍了,人家勤勤恳恳干了许多年,怎么着也忍不了哇,自己跟我辞的,我也不好留她。”
陈彻手里把转着姥爷的多宝串,灰青烟幕后了然地挑眉。
“那我不意外了,”他笑,“这德行像她会做的事。况且近年什么保姆敛财的新闻蛮多,她这人成天到晚瞎琢磨。”
“瞎琢磨也不搁到该琢磨的地方。我寻思当初你爹追她,后来婚内出轨,这些事儿我都劝过,她倒装聋、脑子也不好使了。”
“她好强。”陈彻眸底一层晦色。
好强得很,连离婚撕破脸都觉得是跌份,跟陈建民纠缠至死总好过弟兄面前抬不起头。且何况她清楚陈健民的秘辛老底,爱极了他想松手又松不开的怂样。
“两个人折腾许多年,苦的不还是你。”尤戚戎难得对孙儿露出怜眷。
“还好吧,我苦吗?人都眼巴巴妒忌我的家境呢。”
“你是我看大的我能不明白吗?面上好像不痛不痒的,心里头八成也难受。”
“哎……我求您了,别说这种话,”陈彻从长椅中浮起来,蜷了蜷肩膀,“怪他妈肉麻的。”
“你个王八蛋!”尤戚戎失言片刻,又抬腿想踹他。
祖孙俩只隔几步。
陈彻淡定避开了。
粗陶壶内茶水滚沸,热腾气漾得尤老夫人的音容仿若在动。
尤戚戎望过去,定定怅然许久。
“等你在你大舅的公司有了着落,陪我去趟普陀山进香,给你姥姥做七十五阴寿。”
“成的。”
“你姥姥生前爱去,还替你求过愿,保佑你一生平安健康,娶妻生子顺当无忧。”
“……我那会儿也才五六岁吧?”
“怎的还不乐意啊,你以后谢她都来不及。”
陈彻掷下串珠,托腮道:“哪能不乐意。借姥姥吉言吧,要能真如此我就阿弥陀佛了。”
闲坐半晌,管事刘妈撩开门帘子进了屋。
她是个本乡绍兴的遗孀,来时被尤黛雯提醒过自己干不长,行事分寸尤其妥当。五十八的岁数,配张极年轻的脸,随性搽点面霜也能看出五官不俗。
刘妈抱一叠刚晒暖的小毯,走近了分予祖孙。
路过尤戚戎时他仰头看她,微笑好似扁舟泛开。
“你总是周到,心细如发。”
刘妈赧然,撤两步道:“刚刚接了电话,您二公子晚上来看您。”
“哦聿中要来,”尤戚戎若有所思,“那就乘个顺水船……”
他望向陈彻,“晚上给你办个洗尘宴。”
老辈人向来作兴这种无用的热闹。
陈彻反应平平,“有什么好办的,二舅是来探望您的,回头又背地里讲您偏心。”
“我说办就办!”尤戚戎把脸一横。
“行行行,那就随您。”
刘妈留下两盏茶,无声息地退离了。
人刚走远,尤戚戎即刻端起茶,啜两口自在地笑语:“你把嘉嘉丫头也叫来吧,我可欢喜这小姑娘。”
陈彻愣了片刻,喉结起宕两下。
“您想请啊?”他偏头睨向姥爷。
“嗯,想请!”尤戚戎语气笃定。
“那您自个儿联系……我不联系。”
“为啥?”
陈彻别回脸,淡淡含糊其辞,“以我的身份去说,人肯定不愿意来。”
“你们何时闹这地步了?是你欺负人家了吧?”
“什么叫我欺负她……”
陈彻断续半天,也想不出合适的后文。
他欺负她,这样讲似乎挑不出错。
确实欠她怪多的。纵然他不肯承认。
但她这些年看来过得也挺好,没他照样生龙活虎、四体安康呢。
陈彻就这样七上八下盘算良久。
那头尤戚戎打断他,手摊过来道:“你把人家号码给我。”
*
丁瑜直玩到傍晚才返校。
四点半,大范围下课的时间。
她来空教室找到课后自习的徐嘉,当务之急便是展示男友赠送的包。
Gucci本季度新款,纸膜都舍不得拆。
徐嘉吝啬地给了轻微的赞语。
“你就这反应?不好看吗?”
“好看好看。”
仍旧是敷衍。
“……你这也太干瘪了。”
徐嘉无奈把半身一摊,“不是,你还要我怎么说?我对奢侈品真没什么鉴赏能力。你还不如发发朋友圈微博,晒到什么小红书上呢,保准彩虹屁如潮。”
“行吧,”丁瑜细致将包原封搁回,“左右我不能指望一个榆木开窍。”
黄昏澄淀下来,渗入窗照于徐嘉眼底,坠进一汪深池般的空洞。
她又有心思!
丁瑜研判几秒作此结论。
“怎的?”她随拽一把椅子,反坐上去面对徐嘉。
后者沉沉叹口气,慢腾腾掏出手机展示尤戚戎的短信。
半时辰前发来的,地点事宜都讲明了,还用上“恭请”一词,闹她陷入但凡拒绝就里外不是人的境地。
丁瑜默读一番,捞起面庞道:“就那人的爷爷?”
“姥爷。”她纠正。
“管他爷爷姥爷的,总而言之和他有干系呗。”丁瑜歪脖打趣。
“嗯。”徐嘉讷然。
“去吧……”
对面沉寂半天,竟给出如是回应。
“去?”
犯得着这样没出息?徐嘉都疑心此人精神分裂。
以往丁瑜尊崇的恋爱哲学是:
男欢女爱,露水情缘,在一起图开心,分开了去TM。
也就因此,她每每与徐嘉聊起陈彻,给的评语皆极尽难听。
丁瑜凑近了掖整她头发,随即给她掰扯道理。
“你看啊,他姥爷突然给你发信息说要请你,你不觉奇怪啊?这绝对是他自己想要你去呢,拉不下那个脸才让姥爷使舵,恁简单的理儿你都不明白啊?”
“再来,你去了就代表要跟他交涉吗?我看不用,你就不能耍点狠,冷脸锉锉他意气啊?”
徐嘉不言声。
隔长久手机又来短信催请——
望你务必到场!
一个感叹号,伸只手进她胸腔拽得心脏陡紧。
“……我他妈。”她想骂粗。
“你他妈就去呗!”
就此迟疑顿滞着,徐嘉猝然想到——“我还有笔没还他姥爷呢。”
“嗯,有正当理由了。”丁瑜嘴皮犯贫。
“我认真的,”她剖白,“那东西待我这里,天天都膈应着我,我早晚要还,还了就两清了。”
“对啊,所以我说了,你别整日遇到点儿事就看得比天还大。你就带笔赴宴,别的一概不谈!”
“那我……答应了?”
“应吧。”
丁瑜颔首利落,言毕扒着椅子起身就要带她回寝捯饬。
“捯饬什么?”徐嘉否肯了。
“你不穿扮得好看点,让人看了悔不当初啊?”
“没必要。”
小孩子脾气,她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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