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小说:白塔和你 作者:碎鸦
    宴设于萍水楼,本帮沪菜会所。

    说起来还与尤戚戎二子尤聿中有千丝万缕的渊源。

    他算是兄妹里头最会钻营奔进的人。

    早些年由老爷子空降警.卫.团任个闲职,呆了半载嫌不够磨炼人,离了职跑去和人折腾地产,小有起色后又在其他行业有所涉猎。打蛇随棍上,一本万利,不多时就成了大鳄。

    尤黛雯还经常怀疑自己多年走背,八成是他暗地里养小鬼,吸食了她的运气。

    也是诡异。

    三兄妹没一个真正在情路上顺遂。

    尤聿中亦然。

    他与原配是实打实的真爱修成,却也没坚持许长。两人各种摩擦,女方渐渐将仇恨结在他身上,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加。其后离婚的交涉僵持了大半年,儿子尤适跟的父亲,名下婚房划给了女方。

    尤黛雯因之看了好久的笑话。

    他自然不服气,立刻收拾旧山河,鞍前马后地找起鸾胶来续弦。

    这鸾胶不是别人,就是萍水楼的老板娘。

    不过尚处苦追阶段。

    尤戚戎领头上了楼梯,应侍早在一个递一个地支使,

    “去将老板娘喊回店里,有贵客!”

    老爷子闷哼一声。

    他对二儿子看上的人选颇不满意。

    视婚姻为儿戏的三度闪结闪离,带一双儿女,还非同一亲爹所生。他都看不透尤聿中究竟图什么。

    后者步子迈得大,两步三下追上虬扶住他胳膊,殷勤有加。

    “来带您老试试新菜,沪菜您吃得少吧?这地儿您从前也没来过,今天就感受感受。”

    尤戚戎枪打儿子热络,“我就跟你说开了啊,今儿是你死活要来,说什么熟人的店好招待,可不代表我点头这门亲事。不代表啊,你记牢了。”

    当面锣对面鼓,尤聿中唇角一坍。

    他好没面子。

    凭什么起初三妹那桩乌七八糟的姻缘都能得父亲支持,搁自己身上就这样难?他回眸掠一眼闲散抄兜的陈彻,愤懑到恶狠狠咬牙。

    那厢陈彻撞上他视线,不咸不淡扯开唇笑着回敬。

    “二舅看着点路,仔细莫摔了。”他道。

    尤聿中心底啐了一口。

    盛宴准备太迟,只有厢房能用。

    但调兵遣将也使来了许多人,除开病中饮食多禁忌的尤黛雯、忙得不见人影的陈健民,一家上下基本都请齐。

    徐嘉甫一下车,婉婉的身影就自身边飞箭而过。

    她俩仅仅有过一面之缘,就是那回在楼外楼。

    往后她再了解这姑娘,都是通过陈彻口舌聊及的途径。

    他其实尤为疼爱他表妹。

    上辈的恩怨没袭结到他们身上,很难得。

    婉婉穿身红裙,吟吟笑声掀起一路的虹影。

    她到门口冲楼道高呼,“表哥!”

    徐嘉蓦地顿步。

    店门并不高阔,迂长石级都全然隐在了穿堂里。

    小姑娘清脆唤音一落,穿堂深处即回馈疏懒的一句:“又长高了啊。”

    洋梧桐叶子在晚照中萧萧婆娑。

    徐嘉站了一会,那动静仿佛在拨她耳廓,拨得又痒又麻。

    婉婉整个地蹿进去了。

    对话还能给她听见。

    “我真长高啦?妈妈还总是说我不长个子,什么净横长不竖长。”

    “她那是逗你,小姑娘要太高作甚,这样已经很好。”

    “嗳,要不我说就你疼我呢,十年如一日地会哄人!”

    婉婉有种与年纪参商的早熟。

    机灵、顽皮、嘴敞,这点倒同陈彻一样。

    徐嘉又干站良晌,待穿堂内没了声气,才抬步向前挪。

    她这次带了包万宝路凉爆。

    踏步门槛的刹那退堂鼓一敲,就这么背过身来伸手寻求烟的解围。

    陈彻折回来,其实是想着照应一下后续的来客。

    结果目光照应到了蹲坐在门槛的徐嘉。

    眼见她将半开烟盒晃了晃,随后垂首衔出一根点上。

    青烟即刻袅袅。

    犹如一位信女坐于佛堂口,怀抱签筒摇出签板。

    陈彻笔挺挺注视画面。

    到底脸上目中何情绪,他自己都不知道。

    半分钟后,跑下一名门倌,大抵认为徐嘉这座位有碍店容。

    他过去遣人,训练有素地客气。

    “小姐,我们这里不给坐的,您是来用餐的吗?”

    徐嘉抬头望他一眼,迅速站起来道歉。

    她拂袖捻烟回身。

    从而,视线碰上了楼道穷尽的陈彻。

    *

    这人今天穿一身玄青色正装,对比度偏低,剪影绰绰在昏灯里,要是完全黑下去,铁定叫人看不见。

    徐嘉反应几秒,发现齿间还叼着烟。

    双肩包斜吊在肩膀,一副混事学生妹的形象。

    她把烟速速丢了,复扭头间才觑见陈彻莫名其妙的笑。

    好像逮她现行得逞,遂傲慢嘲讽。

    “抽的什么那样好味?”陈彻缓缓开口,“临进门了还上瘾要来一根,地那么凉都顾不上。”

    “……”

    徐嘉恨不能将自己缩埋到足底。

    片刻,她扬起下颌驳道:“我们老烟民就这调性,你们轻易不懂。”

    “奇了,我这老烟民没听说过。”

    “个例。”

    “以偏概全。”

    徐嘉凉声一嗤,拽拽包大步向前。

    陈彻居高临下望她走近,素白面目愠得泛红。

    她擦过他身侧也不留心,疾趋着抢了数步。

    二人就此一先一后拾级而上。

    厢内笙簧盈座。

    尤戚戎距离甚远便望见了徐嘉,笑容可掬地目视她走近。

    陈彻懒漫跟后,再度怀疑自己与她孰为亲生。

    “上课很辛苦的吧?”老爷子问候徐嘉。

    “还好。”她落脚于桌畔,浸在一圈生分眼神里。

    尤戚戎正想说话,婉婉贴上来置喙打岔,“姐姐好!”

    如此自来熟。

    徐嘉施然回应:“你好。”

    小姑娘善于观察,一见她来时是谁随行。

    又回想适才表哥半道回头的举动,当下便妄断,

    “你是表哥女朋友吗?”

    “……”

    尤戚戎轻轻拍落了她掌中的杏仁,“小孩子不要操心这种事。”

    “我哪里还是小孩子啊!”

    “吃你的杏仁,怎都堵不住嘴……”

    尤戚戎同她闹完,转向徐嘉笑。

    后者抓住此机会,握出兜里的钢笔呈递过去。

    他颇为惊讶,“还留着呢丫头?这笔到今天也算是高寿了。”

    徐嘉到嘴的话又因歉仄滞留。

    “嗯……太珍贵了,所以一直妥善保管。”

    陈彻悠闲的步伐落至老爷子左首,和婉婉两侧相夹他而坐。

    他一坐定就架腿凿起了坚果壳,仁儿都攒起来给婉婉。

    俨然有种目无余人的态度。

    “所以今天带着,是打算让我叙叙旧吗?”老爷子呵笑。

    徐嘉顿默一霎,摇头道:“不是,是打算原物奉还。”

    那阵不断的凿果声倏尔一顿。

    “啊?”尤戚戎惊异,“这怎么说得过去?我尤某赠礼一向不存在收回来的道理。”

    “可它贵重,也不该属于我。”

    “嗨,丫头,你心思可真重。这笔原本就是我赔给你的,你这一来真是折煞我。”

    语罢他就正身不看她了。

    老牦牛再怎么爱惜羽毛,也有自个儿的脾气。

    如此双方僵峙一时。

    那头椅子忽而一退,陈彻离了座到徐嘉跟前。

    “给我吧,先吃饭。”说完拿过那支笔搁进口袋。

    徐嘉后知后觉感到轻松。

    又矛盾地生些微妙的不悦。

    这感觉很快被两口酒精冲淡。

    人生当浮一大白!老话终究有道理。

    等到宴客齐活,座次按例引起一番推让争论。

    陈彻倒有“自知之明”,踞着老爷子次位不动弹,连婉婉都将位置敬给了父亲。

    尤聿中眼瞧少顷,悄默声儿地支起身旁尤适。

    一个眼神送他到了陈彻椅后。

    陈彻毫不受用,啪一声燃着烟。

    “您待会少喝点。”一面向老爷子说,一面胳膊悠哉搭上了椅靠。

    尤适下不来台。

    对面尤聿中恨铁不成钢地剜他一眼,唇语叫他偃旗息鼓还巢。

    陈彻的眼梢当即噙起了笑意。

    宴启,美其名曰为陈彻洗尘,实则七嘴八舌最关照的还是各自的现况,和尤戚戎往后安置的居所。

    桌上和颜悦色换盏,桌底不透风地较劲。

    徐嘉把笔还了,也放下一桩心事。

    筷子动得极少,倒是一直在喝酒,喝到耳内血潮嗡嗡。

    偶尔和陈彻的目光短兵相接,她认为自己克制得极好。

    一定足够硬气,她心道。

    大概是吃到后菜上桌,徐嘉终于感到不胜酒力,昏头昏脑离席至窗边吹风。

    早前陪丁瑜泡过酒吧,对方越喝越酣,她三杯即倒。

    丁瑜便讲:“你这样子哪成?会喝酒也是好本事,能助你逢源的。”

    “……那我还是不要逢源了。”

    徐嘉笑着回想,探身出窗。

    夜色下的平城鳞光闪闪,一张人间星光缀点的地图,半面妆的烟火气儿。远有吉他声断断续续淌过来,微风是醉人的燠热。

    唱歌的是个女生,声线细腻温淡。

    原伴奏的钢琴、二胡、筝弦一并消去了,从而歌词格外清晰:

    “转多少身/过几次门/虚掷青春……”

    徐嘉豁然眼晕一湿。

    “我的心里从此住了一个人/曾经模样小小的我们/那年你搬小小的板凳/为戏入迷我也一路跟……”

    趴的这梁窗框可容纳四五人的长度。

    故而陈彻何时来的另一边,她实在没发现。

    两眼发红地一转身,满面难堪又被他看了个精光。

    这人脸色看不出冷热。

    倒是慢慢挨近了,烟草味激得她冷不丁清醒。

    徐嘉后撤,口袋旋即伸进一只手。

    就像他硬生生缝进去一样。

    “做什么?”她拧眉抬头,脑子里七荤八素,胃肠翻风滚雨。

    “笔……你还是自个儿留着吧。”酒气热息蛮横扑进她鼻间。

    “我操!”小姑娘借酒开始撒泼,“你烦不烦啊,都还回去了又给我,存心闹我呢吧!”

    “……”这阵仗陈彻真没预料到。

    浮浮眉,他退开了抱臂迎视。

    粗略审视,这人一副臭脸。

    语气更臭,“到底谁闹谁?”

    徐嘉噎语。

    “你要再抱什么还笔的心思,我就当你是居心不良。”

    “什么居心不良?”

    陈彻掀掀唇角,慢条斯理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

    好,她眼下才深切体悟这句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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