舫头歌女吟的是《秦淮景》,“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吴侬软语甚是道地。
四肢由琶音湖风吹得苏软,徐嘉好努力才稳了脚跟。
陈彻的手掌锚住她后腰,鼻间逸气,揶揄,“掉玉不成反掉人。”
“大不了玉人俱亡啊。”
她回嘴,带了一丁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气魄。
陈彻盯着她烁亮的眸光,心里头暗慨:
成厉害角色了,假以时日不可小觑呀。
其实这样的徐嘉是很鲜活的,较之二人分手后她的沉郁抑悒,他俨然更习惯此人灵动的状态。
虽然,某少爷一直拎不清,当初为何就稀里糊涂被她给甩了。
有种低劣的自尊叫想知道也不问。
于是陈彻再不知就里也得撅着。
“还你。”
徐嘉厉声,悬起的手上拎一条红绳,尾端玉佩耿耿有光。
“还给配了条新绳?”他笑笑,并不急接过。
“可不,省得某人日后絮叨。”
陈彻抬臂去接,小姑娘即刻后向撤手。
她讲“说句谢谢就给你”,满口居高临下的态度。
看,哪有分毫盗贼的自知之明?
“你怕不是高估了自己的身高?”他一面暗贬一面勾回玉佩,轻松得不在话下。
讲真,徐嘉哪里会不晓得戗不过他。
她望住他得逞的面目,言色皆沉下去,仅仅说:
“知道你能耐,我只是不想让你太轻易得到。”
陈彻的笑冻在唇角。
怀里的人便趁机脱逃了。
“秦淮缓缓流呀,盘古到如今。”
歌犹在唱,词调如落入湖中浣洗的月色云缎。陈彻攥玉佩渐紧,目视徐嘉的背影冉冉至看不见。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也有今天……
*
陈彻是转学未足月便找了女朋友。
真真如老爷子所奚落的那样,将他爹绝风流的人品肖了个圆满。也是年纪尚小,待成年了不定后患无穷。
唐应生作玩笑话,看这次能坚持多久!
一语成谶。
未达一周就分。那姑娘还在班里班外讹传:某人从来不走心,玩弄游戏她而已,她个错付真情的天下一番委屈。
陈彻冤得很,倒也犯不着睬。
臭名够昭著了,并不少这一星半点。
高中生孵在小圈子里,案牍之余的消遣无非是聒舌风云人物的花边新闻。那会儿,吕安安见了徐嘉就说:“徐阿兔呀,你那个新同桌忒不是人了。”
紧跟着便把流言一五一十相告。
老实说,她闻言不太好过。
迄小到大,徐嘉动过心的男孩基本都是正派人物,或品格端方,或才学优良,总之依理而言她是看不上陈彻的。而现实却悖理。
比如讲,你曾经严格勾画好一个理想型,奉为圭臬,实践起来早将之抛脑后——
我会喜欢怎样的人,非也;
应是我喜欢的人会怎样。
脑子做不了心的主,她对他的好感完全无迹可寻,但很浓烈。
浓烈到……
听人非议他,她会不悦;他这样堕落蜕化,她会心焦。
“你别再说了!他其实真没风传的那么不堪。”
于是小姑娘如此堵死闺蜜的嘴。
扬汤止沸,治标不治本。
蜚语照样凶猛,陈少爷依旧纨绔习气,换新欢如更衣,且尽拣出挑的。只一点,他与人谈情从不饰伪,亦永不干出轨劈腿的事。
徐嘉于某个傍晚课间,见识了他的新欢。
倒不认为比自己好看到哪去,妒意仅仅源于二者的亲昵。
那姑娘一倾身占去了她大半个桌面,泄洪的发丝里藏枚玉色,光致锃亮。
徐嘉不由抬头看,果不其然是陈彻的玉佩。
“还写呢,赶紧走了。”是约他一道晚饭。
某人立时搁笔,抻抻懒腰后揉面前人的发顶,嗓音里少年气的硬质,“这样急啊?这两张卷子明早交,我算得极慢,不加班加点估计够呛。”
“回头找人抄抄得了。”
“那也行……吧。”
言毕,陈彻起身便走。
“你明天要写不完,我不包庇的。”徐嘉高声抢话。
天气冷,一定接近冰点,喉咙里蓦然洇透水汽。
酸,涩,辛。酱料铺被人砸了。
两件校服肩贴肩,回眸的举止都那般同步。
“不存在写不完,”陈彻词锋尖锐,“也轮不上你包庇。”
彼时她任了个小组长,专监作业上缴情况。其实鲜少用“包庇”这种官话,是那一下慌不择言,几难自己。
索性“坏人”做到底。
徐嘉磊落地迎视他,“抄的话,我会记下来。”
“……刻意刁难我?”
她不言声,即刻学舌长辈口吻,“为你好。”
这三字显然被抨击得变了味,可入了她嘴里,是真心的。
能够直观地顾名思义。
陈彻嗤然,“谢谢,不必。”说完扬长而去。
浑浑噩噩地,徐嘉怔忪在椅子上。
当日天空铺陈满满的烟霞,良久后才成了烧尽的灰,她背碰在墙上,右手五指根部尽被笔硌出红痕。
原来如此:
做无用功的感受,真的很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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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归愚,陈彻多少明是非。
没有爱过父亲,知道他心里从不搁这个家。学着长辈对他自趋下流的行径睁眼闭眼,不代表不怀恨。母亲再怎样病态扭曲,归根究底是爱他的,因而他对她有种不讲原则的袒护。
王艳事发后,二人打过一架。
尤黛雯总占下风,当场摔了瓷杯吞碎片割喉。那画面一度于陈彻心底结疤不愈。
四溅的开水,如鬼魅厮打的滚滚白烟,母亲抽搭抽搭的哭噎……
以及,挂在她嘴角仿佛败北旌旗的血迹。
陈彻彼时的反应是——
就近抓一把瓷片,紧紧捺在自己脖子上,勒迫陈健民,“滚出这个家!”
然而这句语音方落,尤黛雯的气势却全怠工了。
豁开嘴将瓷片尽吐出来,跽爬到儿子腿边,粗嘎的嗓音竟是央求,“不要讲这种话。”
“跟他离婚!”陈彻断喝。
她摇头,说你不懂。
也是,成人的世界总对儿孩排外,一句“你不懂”就是严禁他们进入的说辞。
整个过程里陈健民都凉凉旁观,浑似不相干的观光客。
早前老爷子为儿女操心婚房,结识了一位有些名堂的风水半仙,爻学易法悉皆精通,布卦从不失手。
以是,某日他就把女儿小孙携过去了,让人给占一卦。
迷信迷信,“信”者求的是个心理安慰。
半仙一番看相摸骨后,实事求是给了两对签文。
其一说尤黛雯,“梦中得宝多快乐,自是南柯一场梦。”①
其一讲陈彻,“来路明兮复不明,不明莫要与他真。”②
凶言煞语的,老爷子听完气极了,“荒唐!”
结了账就把二人领走。
半道上尤黛雯越想越郁结,偎在儿子肩上痛哭。
“就是那个婊.子害苦了我。我哪一处对不住这个家了,明里暗里受你爹多少气,真是坑了我一世啊!”
尖利嗓音割着陈彻的耳膜像剃刀片。
他只好再度说:“那就跟他离,我跟着你过。”
她立刻作不得声,坐正后拿袖口揉擦几下眼泪,擦不尽的就由它挂在腮上晾干。
昔日的浪漫史死了,还有金钱和尊严,她就是要用枷角铐住陈健民一辈子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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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彻被迫地,又想起当日王艳和徐嘉牵手的画面。
爱屋及乌,换成“恨”字一味道理。
尽管,他连两人是何关系都不知晓。这件事他只向唐应生透露过,后者闻言问他,看过《蜘蛛侠3》吗。
“什么意思?”陈彻不懂。
“你就跟那绿魔一样,记仇都瞎他妈记。”
“……”
囫囵翻书快,变脸也快。
占卦之后的好一阵子,陈彻上学都不与徐嘉讲话,寻常给她交作业,都是趁人离座解溲才悄悄搁她桌上,还要窃默声地藏到一大垛的最底下。
语文老师定了条戒律清规,考试默写不及格的得去找组长背诵原文,有一丁点卡顿都不可饶恕。
想也知道,陈彻是不及格的常客。能怎么着呢?只能硬着头皮找她背了,偏生徐嘉令出惟行得很,你来我这里背,不背顺溜了绝不放行。
某少爷因背书折磨得蜕掉一层皮,又怕跌份,于是一定背流利了才找她,且背书以外的话一概不多讲。
总之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如此荒度一段时间,陈彻与其小女友闹掰了,分手分得很不愉快。
不愉快在女方心上,在一个上操的晨间把人截在楼道里,当头骂了好些不中听的话。
“我告诉你,是我不喜欢你,先甩的你!咒你以后每找一个都是被人甩的命!”
一面讲,一面扽拽他的衣服。
陈彻再怎么不着边际,老爷子教得好,素来着装都遵循《弟子规》里的“冠必正,纽必结,袜与履,俱紧切”。
给她这一糟蹋,衣服乱得像被轻薄过。
楼里行来蹈往的学生皆驻足,张望过来看笑。
陈彻从她手里抢下衣服,眉头一攒,漠然的声音来回她,“我以后怎样跟谁都不相干,尤其跟小肚鸡肠的人不相干。”
那姑娘当即被戗出通河的泪水,两颊红似火烧云,疾趋而逃,狼狈不堪。
全程,徐嘉都站在石阶最底观看。
仰着脸,迎他漫不经心的视线。
四面人流如潮裹挟过她,最终理好衣冠的陈彻也加入进去,并且可有可无地扫了她一眼。
那眼神像偶然擦过一块背景布。
徐嘉觑到他颈前的玉佩,心里忽而勇得很。
“你总是得到得太轻易,所以永远学不会珍惜。”
她讲了句唐突的话,再次做了无用功。
陈彻不言声亦不看她,顿顿步子即刻离开。
*
丁小姐酷好泡吧唱K,堪比当代女性对奶茶的嗜瘾程度。
她声称,那是种究极解压法,会提高你的多巴胺,简直妙不可言。
本周末难得空课,徐嘉周六回家,因而丁瑜向她抛出了橄榄枝。
“陪我去嚎一嗓。”
左右闲着,徐嘉爽口答应了。
两人捯饬得盛装粉面,长裙拂拂踏上了出租车。
路上,徐嘉稍许煞风景,考问丁瑜,“多巴胺的受体有哪些类型?”
“……你这样特像我那位。”那位长腿叔叔。
徐嘉疑问语气的一声“哦”。
“每次我跟他约会,用餐时总要考我,什么海鲜肉类里常见的寄生虫。青天老爷,真的很倒胃口。”
她一怔,扭过头来问:“寄生虫?他是做什么的?”
丁瑜正补口红,闻声仓皇的神情,“啊……其实他只是少有涉猎,因为我学医才刻意问的。”
总觉得有蹊跷。
但是徐嘉还是点了点头。
车子停在市中心银泰隔壁的纯K,天色已欲晚。
丁瑜在这家有VIP,晚场量贩能打折,还有酒水附送。
包厢开好,由她先唱头筹,煌煌灯球下畅舞酣歌。
徐嘉靠在沙发上开了瓶酒,放两块冰,大呷一口尤为痛快。
丁小姐的英文发音有些生涩,徐嘉时不时听到一个滑稽的谬音,笑得烟灰抖半层。
慢慢,也就笑不出来了。
她唱了首Cat Stevens的《Father and Son》,伴奏里的吉他精准拨动了徐嘉的弦,歌词与心底的隐痛具形。
丁瑜等间奏的功夫看向沙发,徐嘉于晦暗处低下头,夹着烟无声垂泪。
“怎么了怎么了!”她性急忙慌暂停了歌,冲过来询问。
徐嘉揩揩眼泪,顺势陷入她怀里。
两个人以往的交心还有留白。
眼下,徐嘉将那段隐衷也透露给她。
爷爷是在她高三一模前后去世的,早就罹了阿尔兹海默,日常需人跟踪照管,不可以单独出门。那一次是突然想孙女,遂孤身来学校找她,可惜飞来横祸,过马路时由闯红灯的货车撞亡。
徐嘉或许终生都难以疏解这个心结。
即便无罪,依然歉仄;
即便斯人已逝,依然无法节哀。
她的病症有很多原因相互作用而致,搁在心中命里来回地劈杀,病况最糟时每秒每刻都在自责。
从而当有人苦口婆心地劝,人生那么长,何妨开心点,过去的就给它们过去。
徐嘉难以听受。
过不去了,她当然能前进,可是往事不会如烟。
丁瑜听完伤心疾首,拿下小姑娘指间烧一半的烟,让她在怀里好好发泄。
“爷爷没有死,因为有人还记得他。”
她如是安慰。
越是文艺腔的煽情,越令徐嘉的心痛活泛。
她咕噜抓起烟,潦草拭泪后说:“我去外面透透气。”
“要陪吗?”
“不用,你陪了……”我更想哭。
徐嘉憎恶哭泣,弱者的表现。
“好,别待太久。”
离了空调,走廊里空落落的过堂风。
一扇扇门路过去,都是被人唱得荒腔走板的歌。
徐嘉一直走到廊道尽头,身后有人唱王菲的《流年》。
抬起头来望见门灯朗挂,两边绰灯亮如白昼。
灯下某个身影熟稔的人燃根烟转过身,碰上她视线,二人同时一愣。
真的是……在这“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
夜风里,陈彻靠在璃门上,倨傲姿态活脱脱成为徐嘉的催命符。
她哭过,他一眼就看透。
然而话说得不中听,“又喝酒了?”
徐嘉凉丝丝一哼。
“和谁唱?”他拿烟的手点点门里。
自己来和唐应生一众厮混,不干正经事,倒问起她的来由。
“您染坊里卖布啊,管得真宽。”
陈彻手颤,青灰沾西服一撂。他烧完这根往侧面一扔,蓦地逆光挨近她,淡巴菰气冲烈间又酸又涩。
徐嘉不由退步,“您……做什么?”
礼者,敬人也。请您注意举止。
陈彻但笑不语,片刻后才把口袋内的烟盒掏出来,敞开盖子给她看。
空的,于是问她讨根烟抽。
徐嘉:“……”
老实讲,她抽的都是爆珠一类,焦油量兴许满足不了抽惯男人烟的他。随抽一根递过去,看他点着了叼进嘴里,徐嘉反射性脱口而出,“如何?”
陈彻闲闲撇来一眼,眉是皱紧的,“像寡水。”
“还受潮了。”
徐嘉噗地笑开,猝然的欢脱惊得某人回眸。
“您运气好大发了,我这包烟拢共就那一根是潮的,还偏偏给您遇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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