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头昏脑,陈彻闻言又气又火躁。
“你当你偷的还是柿子?”他讲,转过头来凝视徐嘉。
小姑娘却心大得很。
“那能叫偷吗?谁还没个醉后不长脑的时候啊,”她故意顿两秒,对他翘翘下巴,“是吧?”
从刚刚他把窗子降下来,那酒气就像现开了一坛酒一样猛扑而出。再想想某人抽风似的短信炮.弹,前后一联系,他这醉得也不轻。
陈彻突然不会说话。
酒精会导致小脑反应力下降和细胞麻痹。他身体力行验证了这点。
“您费力横跨大半个平城,就为了这事儿?”徐嘉眉尾促狭,“其实不必,我不稀罕你的玉。”
小梁忘关转向灯,咔哒咔哒的声音像计数器。
陈彻颅内血脉嗡嗡作响,松松领带道:“那你改天记得还来。”
“没问题。”
他于是一挥手知会小梁离开。后者才换了档,又被后座人喝令停车。
陈彻一咕噜抓起座上的花束,冒失莽撞地伸出窗外。香槟玫瑰吐芳浅淡,经他这遭被动地刮出一道浓香,花体受窗框压迫挤抑得皱兮兮。
徐嘉下颌一收,有些愕然。
“给我?”
大少爷忸怩作态,“半道上捡的,于我没用的东西。”
“……那于我也没用,您哪捡的哪丢回去。”
陈彻脸色怫然,这丫头现在怎么如此伶牙俐齿、睚眦必报?
将花又往外耸了耸,他凉声说:“那你替我找个垃圾桶扔了。”
“不用,现在就在呢。”徐嘉讲完掉头就走。
大少爷闻声僵怔住,握着花反应许久,等小梁试问走不走时才醒过神来——
兔子这是在指桑骂槐!
*
医学院的睡点总比其他学校来得迟些,毕竟医科的考试周从不存在一蹴而就。学背考,“背”字占大头;知识海样深,临时抱佛脚怎够。但凡想好的,每天都学得提心吊胆,跑步比赛生怕被人赶超一般。
平医的清楼门禁时间为十一点,徐嘉素来延挨到十点四十再回宿舍。
相较而言丁瑜就还好,得过且过,考试不挂便行。
徐嘉为习题册收尾的功夫,她早在当窗理云鬓、对镜卸残妆。
“回来了?”丁瑜扭头,蘸水的棉布揿到眼睑上。
“嗯呢……讲真,药理是给人学的吗?各种‘胆碱’各种‘地平’,阖上书一律马冬梅。”此梗正时兴,《夏洛特烦恼》前不久才大热。
丁瑜咯咯地笑,“我还没学,听起来像是适合我这种记性好的。”
“嘁,又在讲大话,它并不适合你这种临考才学的人。”徐嘉肩膀一坍任书包自然溜下,软进椅子里毫无气力。
“谁讲的?我当初系解考前三天才看书,照样稳稳当当过及格线。”
“……你就这追求?”
丁瑜只笑,清理着眼线无瑕回应。
其实过去她也不这般每日带妆,是和大龄男友在一起后才这样。
顶好的皮相、如流的人缘早使她在校花之列,大一不多久便追求者络绎不绝,徐嘉记得她换过三四个男友,却未见哪一回比这次更上心。
初初搬来时,丁瑜正与前任大一学弟闹分手。
那人面目清朗,对她百依百顺,挽留时在女寝楼下连吹寒风三日,逮着人就苦苦央求,就只想将这段爱情自冰窖中拉出来。
她却照样心硬如铁。
“为什么偏要分?”徐嘉问,总觉着二人也没大的仇怨。
“哪有许多为什么,不想谈了呗。”
爱情有时候真没道理可讲。
星月照窗,两姑娘拖到零点才各自爬上床。
徐嘉一面默记今日所温习的知识点,一面“诶”声呼唤她,“你跟我说说你那个‘长腿叔叔’吧。”这四字为丁瑜所起,效仿韩式浪漫的少女情怀。
“说什么呢……”那厢轻丝丝叹口气,“长得并不是很帅的其实。只是挺绅士,每次我搭他的车,他都会替我代开车门。假如哪一回我自己先上了,他都要因此跟我置气。”
“……”徐嘉觉得有些做作。
丁小姐很吃这套。“多么的儒雅!”她呵笑,“打着灯笼都难找。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许多女孩子做梦都希冀这种年上恋,且差数愈大愈好。”
徐嘉把睡衣领子揪在指间揉搓,默了许久,终究问出心中所忧,“他……是单身吧?”
那厢居然不作声了,隔三两分钟才轻松地答:“废话!当然单身。”
“那就好。”
“你放一百个心,我不是那等不自爱的人。”
徐嘉淡淡“嗯”一下,认为闺蜜这个词用得精准。
像她原先对陈彻的偏执,事实上已有点不自爱之嫌。
旋即,丁瑜打碎了沉寂问:“你把玉佩还给姓陈的了?”
真的是,姐妹黏糊久了默契都神乎其神,一个能当另一个腹里的蛔虫。
“没呢……”徐嘉语气如丝,低不可闻。
“我会还他的,明天就抽空去。”
“明天你不是还得做咨询吗?”徐嘉的心理咨询每周五一趟。
“……那就结束了再去。”
“行,”对面一阵连天的呵欠,翻个身面冲墙壁,不一时兀自睡去了,又突然似梦回道,“好好吃药好好生活,你会恢复健康快乐的。”
徐嘉眼眶燠热,忽而睡意全消。
黑夜如罗网般罩住她,化为齑粉的往事重新拼凑、倒放。
时间虫洞里伸出一双手,将她猛地拽了进去……
*
梦里不知身是客,徐嘉以上帝视角旁观高一时的自己。
晚自习课,满教室的笔走纸声沙沙作响。陈彻伏案苦写检讨,两千字于他堪比考场写作,还是监考老师提醒只剩三十分钟仍未动笔的那种。
小徐嘉当日的课后任务已然完成,正在软抄本上写歌词聊以慰藉。
写的是王菲的《如风》,她的听歌口味在周林当道的时代略显脱节。她一直写得很顺,倒背如流不在话下,没想一笔走歪,神思从笔尖跌出来,才发现错写了俩字:陈彻。
大徐嘉看到这里,摇头苦笑。
小徐嘉却仿佛怕给人抓现行,忙不迭拧住袖口盖上去,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写几多了?”她咽咽喉偏过头来,细声细气问。
“一百。”数字倒整得很。
“那……你要愿意,我帮你写?”
“你替我写?”陈彻好不惊讶,“谁爱写这玩意儿?”
“别人写我就不管了,你写的话……我想帮你。”
小徐嘉坦率至极,无畏的自尊且撂在一边。
大少爷一愣,抬头看她清净的眉眼,又看她袖口空蛹出蝶般颤颤的手指。
“算了……”他居然也感到不自在,赶紧别回脸不看对方,“回头又给我俩找过去,说是字迹有问题。”
“我很会模仿笔迹的,真的,写得丑的更容易。”
“……”陈彻闻声益发的气忿。
“不用,”他断然辞拒,“你别忘了我们没那么好。”
小徐嘉的笑意悬在口崖边,差一步就要掉下去,心里些许语焉不详的酸胀。
大徐嘉于一旁看,如果可以作声的话,很想在此刻便规劝她放弃。
这世上越是不愿意说清楚的事,就越是要出错。比如他们之间维持良久的误会,比如三年来她愈渐困顿的心理状况。
但是假如所有停笔在最开始,一切都会不一样。兰因絮果,皆有定数。
随即画面一转,来到放课后的潜夜街头。
小徐嘉上了高中双亲都伴读,于校旁赁了间房借住,因而她放学都是独自走回家。
那晚风不大,临湖都掀不起波澜,却在她不提防遇见陈彻的时候,进她心门翻起了骇浪。
路边垂首的夜灯恹恹发光,青绿色小小蜉蝣不住扑向灯火。
灯下,陈彻单挎书包,扣紧了一个女生的肩头,缓缓将她带进怀,而后低下去吻她眉心与双唇。
小徐嘉当下的心情有如在书里唐突到淫.艳片段,从而垂下了脑袋,急匆匆绕道离开。
“但我不过是人非梦,总有些真笑亦有真痛,让我心痛独迎空洞,今天暖风吹过亦有点冻。”
强说愁而写的那些歌词啊,居然偶尔也能料事如神。
大徐嘉站了良久,盯着灯下对立的两人,再瞻望渐远而小的孑然背影。
那影子单薄薄的,终于走了很远,却仍然于穷尽头处,到底意难平地回过了头。
*
中国文化几千年来讲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到撕破脸的地步,一家人闹得再怎样掰也还得过。
老爷子躺在长椅上听戏,如是给陈彻说教。
“您心真大,倘然姥姥把您的财产敛过去了,您能安得下心?”他磕磕烟灰。
这可触了老爷子的雷,“放屁!你姥姥才干不来这档子事!”
讲道理,也是尤奕钦太过窝囊且爱和平。
他自己亲手打定的江山,又不是真要不回去,就因为顾念夫妻旧恩,好像离了那位日子过不成。
陈彻对此不敢恭维。
“他俩积怨,往后没准把你也卷进去,你日常行事可得小心点,反正就当去学习做生意,别的事情听到了咽进肚子别参与。”尤戚戎提醒。
他这孙儿出国目的并不单纯,外头人不清楚,家里上下皆心照不宣。
陈健民当院长前照例要接受上头检审家底,不清不白的怎可能安然度过?
陈彻吞云吐雾,闲散应一句“知道了”。
录音机发音微哑,张继青的戏腔流转,花月正春风。
大少爷慢慢阖上眼皮,听到的正是《惊梦·山坡羊》……
“想幽梦谁边,
和春光暗流传?
迁延,这衷怀那处言!
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晚上他到场非斯迎新宴,背景乐放的恰好就是这首,情调极好。
宴上冠盖云集,济济一堂。会场在平城南湖的一座石舫上,出了舱即是明黄琉璃瓦,青砖石跳板,有歌女怀抱琵琶在船头。
这般雅致,真是讲究人的心思,陈彻暗诽。
晚宴快开场前,他如鱼得水地穿插官绅之间,做生不做熟,和人一一行礼接洽。
总有人问,这小伙以前没见过,令尊是谁?
尤奕钦便抢答,“省立院长。”答完了才报家门说是自个儿的亲外甥。
此番身价可就高了,都争相要留一个联络方式。
这功夫,却不知那厢徐嘉短信询问尤戚戎是否有空,她好将玉佩完物奉还。
老爷子月老心起,也不透露自己在不在场,只一句“南湖石舫酒楼”,把她送到了这里。
徐嘉到的时候,所有宴客都零零散散落了座。
舱外波光粼粼,湖浸皓月微风。她默默站在门角,抄着口袋逐张人面搜索。
那人就坐在不远处,一只胳膊搭住了椅靠,侧过头去与人聊菜品,身体语言忽热情忽漠然。
徐嘉看了片刻,有旗袍打扮的应侍凑近了问:“是应邀的客人吗?”
她摇了摇头。
对方即刻就走,她又把唤回来,抬手指住陈彻道:“能不能帮我喊一下他?”
“好,您稍等。”
徐嘉长吁口气,莫名站得笔挺挺。
应侍走到陈彻身边,附耳讲了几句话,他随即抛来视线。隔得太远,她看不清是什么样的眼色。
倒是笑了一下,浅浅的弧度,而后很快起身迈步而来。
他步子跨得大,边走边目光定住她。
徐嘉起先还凛然无畏地迎视,越近就越没底气,最后干脆挪开了甩出舱外。
“小贼自首来了?”出神的当口,某人的声线已经挨近。
徐嘉“哼”一声,正色道:“你注意言辞,否则我不还了。”
还倒打一耙了,陈彻嗤然,“注意身份,玉的主人在你面前。”
“你看,天时地利人和,我但凡一个手误就能把玉掉到湖里。”小姑娘边威胁边移步向外。
湖光山色乐调绵绵,把时光带返十九世纪。
这么好的佳景呀,某人却冷不丁凑到后头一吓,“你真敢?”
徐嘉骇得一踉跄差点跌湖里。
幸好,陈彻眼疾手快捞住了她。
“陈彻!”她掉过身来骂。
船头四弦一声如裂帛,二人目光会上了,近得只离三四指。
大风大浪都见过的陈少爷也有些怔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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