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已修)

小说:白塔和你 作者:碎鸦
    母亲姚兰和徐大为在上午十点左右赶来。二人在徐嘉床边各站一侧,忧心忡忡,神色惶然。

    “怎么搞成这样?”姚兰抬手,掌背在她脸上来回摸索,“这么大个人,一点不懂照顾自己,还要我们岁数大的跟着操心。”

    徐嘉任她探来探去,微垂着眼皮默然。

    徐大为把一大袋水果放在柜上,沉沉叹气,“请假了?又要缺课了吧?你得学会在换季的时候注重保暖啊!”

    多数时候他们的对话就像眼下这样,几句离不开说教,而徐嘉永远会在他们的唠叨里深感自己的不足与无力。难说一个人的自卑与畸形自尊是不是全因成长环境所致,但很多事情都是积重难返的,徐嘉不怪他们,只是回过头来觉得,这习惯似乎真的改不掉了。

    姚兰拽过椅子坐下,说:“百优解最近按时吃了吗?没有脱节吧?你可千万不能断了啊,对我们你要说实话,不能总是闷着心思。”

    徐嘉无力地,自胸口逸出一丝气,淡淡点头,“没有脱节。”

    徐大为挑出一个苹果,问她吃不吃,吃就给她削皮。徐嘉刚点完的头又摇晃两下,“不吃,吃不下。”

    “听你们辅导员讲,你们刚考完局部解剖学……”苹果落回袋内,磕磕碰碰滚了两下,徐大为也找了张椅子落座,然后倾身向前,“考得怎么样?肯定不错吧?”

    徐嘉闭眼,将脑袋垂得更低,沉默的空气死死揪紧她的心脏。

    姚兰在那头一面压实她腹围的被角,一面“嘁”了两声,“这还用问?我都嫌她大学绷得太紧,考试什么的反正不用我们操心。”

    徐大为噤了声,但沉寂间漾曳的都是满意与自豪。

    阳光落在被面上,将欲融化的虚幻感。徐嘉把手伸进去,翻覆两下,随即攥成拳。“爸。”她唤道,打破其乐融融的沉默。

    徐大为望过来,姚兰捺在被上的手指也顿住。

    徐嘉抬头,神色平静,说:“我挂科了。”

    等了几秒,她在两道惊愕的目光里沉声补充:“局解挂了。”

    徐大为懵然,略显干燥的双唇有些颤抖,“挂了?”

    徐嘉想不通为什么,每个人面对这个答案,反应竟如此统一,都要把这平平淡淡的两个字重复一遍,带着疑惑与惊异,带着满满的不可置信。

    是她以往太过尽善尽美么……徐嘉双肩坠了几寸,无声以对。

    “怎么会呢嘉嘉?”姚兰凑近打量她俯低的面容。

    “嗯……其实就是状态不好,或者说,不够努力吧。”徐嘉说。

    徐大为凝重了表情,“挂科很麻烦的,会成为你大学生涯的一个污点。”

    徐嘉:“……”

    姚兰脖子一缩,睨向他,“严重了吧?”

    徐大为坐直,双手各扶一支膝盖,言辞铮铮,“我还不知道吗?多少小孩到了大学就把守不住自己,偷懒松懈、玩物丧志,前不久还看了条新闻,中科大的学生因为绩点不合规被劝退。”

    姚兰说:“那是中科大太严。”

    “不不不,”徐大为停顿,开茶杯对水吹了两下,润嗓几番后继续,“我教书那么多年我还不知道吗?”而后他望向徐嘉,“你千万不能这样下去……高中学得不好,大学好不容易争了口气。临床竞争太大了,稍不提防就会被人甩好大截。”

    徐嘉紧抓的被单,被汗水浸透。

    姚兰似是在这句上有所投机,也点头,“是啊,现在医院门槛都好高啊,只要是规格大点的三甲都只招博士。就连妈妈老家那边的小医院,也都只要硕士生了。嘉嘉,这门挂了不要紧,回头补考应该能把记录销掉吧?以后千万不能挂科啊。”

    徐嘉“嗯”了一声,无比渴望这场对话能迅速终结。

    其实不是完全没有冲动,她也想抬起头驳上几句。

    但这三年来她养了一个习性,父母面前懒得辩、懒得争,宁愿苦闷是打碎的牙往腹内吞咽,也不奢求他们能真正体贴。

    她觉得他们像是咬定了,就算她这段时间能稳定地安好,过段时间必定还会横生枝节。

    没救,她想到这个词,总结他们对自己的看法,应当很合适。

    之后又东扯西拉半小时,徐大为终于以一句“要回学校”结束这场令她难捱的言语鞭笞。

    他们走后,徐嘉蜷回被子里。

    清亮鸟叫、畅快脚步声,很真实很日常的世界,但她听着听着,眼泪就滚了下来。看谁都觉得比自己幸福快乐,都觉得他们没有压力,令自己无限艳羡。

    徐嘉哭了许久,钻出被子俯身在外衣口袋里摸烟。没来得及触到烟盒,挨着指节的手机倒是一响。

    拿出手机,来电的是陈彻,她胡乱擦掉眼泪接应。

    “喂。”这一声极度冷静,听起来和寻常无异。

    陈彻大约是在室内,话筒里的背景僻静无息。他略过招呼直接问道:“今天有课吗?感冒有没有好点?”

    徐嘉平淡地应:“有课,还好。”

    “嗯,有课啊……”他停了几秒,像是在思忖,话筒窸窣两下,或许是他耳根的头发擦到了手机,“晚上呢?约你看电影。”

    徐嘉沉默。

    陈彻把语调放轻,“《Begin Again》,一部口碑不错的电影。”几年母语环境的历练收效不错,他念英语时会带着较为标准的英腔,板调很正,听来是英式的严肃正统。

    徐嘉呼气,口吻轻松地答:“行啊,这电影我知道,值得一看。”

    没给他反应的时间,她接着发问:“然后呢?”

    “嗯?”

    “然后做什么?”徐嘉仰头,天花板苍白一片,“我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寝室。”

    陈彻那头有火机的响声,他点了根烟,伴着吐气声笑,“徐嘉,你什么时候这么坦率了?”

    “打直球不好吗?”徐嘉也笑,但笑得没有任何滋味,“我今天心情不错,就想打直球。”

    陈彻拇指捻捻手机屏幕,回道:“先看电影吧,晚上我来接你。”

    “行。”徐嘉应完,不假思索掐断了电话。

    电影是去年就发行的爱情文艺片,直到今年才引进国内,上映后好评如潮,业内不少人士评价,在其中找到了深刻的共鸣。徐嘉本来对文艺片不引为趣,只是这电影的宣传海报没来由令她铭心。

    晚上又下起阵雨,她撑着伞抽烟,面前两人高的海报中,老爷车前相视而笑的男女主角在雨中颇显浪漫,情意绵绵。

    徐嘉看入了神,陈彻买完咖啡回来碰她胳膊时,她不由一怔。

    “现在进去吗?”陈彻看了看放映时间,“还有十五分钟进场。”

    周围人影纷纷,伞花齐绽。

    徐嘉咬着烟拿过咖啡,摇头,“等我抽完。”

    陈彻看着她正经的表情,抿抿唇,而后轻笑。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巧合,就连他们自己也没意识到。

    凯拉奈特莉与马克鲁法洛各执一杯咖啡,并肩而站。

    而此刻的徐嘉和陈彻,亦然。

    特殊电影有特殊受众群,这场来看的大多都是情侣,成双成对地落座后,他们才施施然检票进场。片子节奏很慢,像夏日阵雨,不知道何时会落,落了也不急赶着停,洋洋浅浅,洒在漆黑的影厅里。

    徐嘉也是一直专心喝咖啡,到中段才进入状态。

    她才知道,这是一部关于离合、理想与释然的爱情故事。

    镜头稍推向高潮,男女主在夜晚用耳机分线器共同漫步在街巷,徐嘉盯着影布上瞬移成线的街灯,陈彻的肩侧倏尔结实沉重地靠了过来。

    徐嘉扭头,他眼睛抬起,但姿势未动,低声笑道:“我好像睡着了。”

    黑暗里,爆米花的焦香、窃密的交语、衣料的互动,都在被放大。陈彻目中点漆一般的微光也在被放大。

    徐嘉试图笔直盯进去,但还是仓促地避开了。

    “不好看吗?”她压着音量问。

    陈彻提了提肩背,摇头,“或许不是,应该是我看不进去。”

    徐嘉干咽一下,问:“找不到共鸣?”

    陈彻眼皮微敛,说:“也许吧。”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

    徐嘉目光转回荧屏,良久沉默,而后浅浅嗤然一笑。

    电影结束,不知道四角里几声纸巾的翻折动静是否因人落泪而起。徐嘉起身时,陈彻懒懒抻腿,模样似是又从小睡中回醒。

    徐嘉把纸杯扔进清洁工支在走道的垃圾袋里,说:“走吧。”

    陈彻款款站起来。他今天穿深灰色休闲服,敞开的外套里,白T恤别进腰间,闲散、简单。

    可能还有,一点语焉不详的性感。

    徐嘉多看了两眼,先行往厅外走。前面一对情侣,男方提起奶茶杯,喂向怀中女方。

    陈彻不紧不慢地跟过来,说:“我送你回去。”

    徐嘉顿步,想了想说:“我去你家吧。”

    身后的人以可察觉的幅度,停步,紧接着继续走。

    “万科蓝山那个。”

    “确定吗?”陈彻在她耳后,低低地、沉沉地笑了一声。

    徐嘉回首,“确定。”

    就算这想法似乎有些荒唐,但徐嘉就是任它冲出了牙关。大学两任恋情使她发现,云雨之事根本决定不了什么,事前事后她是徐嘉的事实都不会改变,她心里放不下的始终都在,剔不掉、剥不尽。

    假如真要考究有什么改变的话,也许放纵等同不停抽烟,能让她的压力有所和缓。

    雨后的万科蓝山静似空城。

    可能是业主普遍昼出夜伏的生活习性使然,这里到了晚上,基本少见有人走动,就算有,也只是坐在车里,车灯随风声呼啸过去,什么都不留下。

    陈彻打开门后,只开了一盏壁灯。

    他应当是花了功夫整理清扫过,屋子里有了些浅淡的温馨烟火气,不多不少,刚好足够徐嘉说“我先洗澡”时,不觉得诡异。

    陈彻脱外套,露出精实的胳膊,指了指浴室的方向,问:“需要给你拿套我妈的睡衣吗?”

    徐嘉停了一下,心道还行,这直球打得顺顺当当。

    她直接走入浴室解散头发和衣服,对着门缝向外应答:“好,你帮我拿一套吧。”

    徐嘉扫了眼浴室,光洁的地砖,除开基本设施与配件外空空荡荡。

    窗帘略微因风起伏,雨打声里混入门外逐渐靠近的脚步。她掰开花洒,扭头,颀长的黑影映在磨砂玻璃板上。

    “放这里了。”陈彻说完,身影微俯,随即旋步离开。

    潦草洗完,徐嘉推开门板,大方伸手拿睡衣套上。她在前一任家里过夜时,还会因想到礼节而忸怩拘束,现在却像是一并抛开了。低头,这睡衣布料滑而不劣,一摸之下很舒适,想来价格不低,但式样确实老套。

    深得过分的红,叫湿披头发的她看起来仿佛候在新婚之夜。

    陈彻是从卧房走出来的,顺道在茶几上按灭烟。“洗好了?”他问。

    徐嘉点头,带着潮气走到盥洗室,“嗯,水有点凉。”

    陈彻灯下的神色不明,注视她半晌后说:“可能水压不够了,回头我找人来修。”

    短暂的交流照面后,徐嘉进房间,陈彻走入浴室。

    雨声弱成淅沥碎语,徐嘉靠在床边,支起枕头撑着腰,仰脖打量这间卧房。据说装修风格会映射主人的内心,她在想,这种低调单一、沉闷郁结的气质,跟她所知的陈彻一点都不符。

    所以这种“据说”,要么就是骗人,要么就是尚有例外。

    灯影晃了晃,徐嘉从神游里抬头,陈彻已经站到门口。

    整套的长袖睡衣,竖条纹路,诙谐得好像病号服。但其实有些人是衣带人,而他是人带衣。

    徐嘉说着“雨快停了”,他已经走过来欺下.身子,扣住她下巴吻她。

    徐嘉捏住他衣摆往上拽,陈彻略略支起身,就着她的动作扔掉e。

    徐嘉抬头,仰视他的下颌,同时感受到他的变化。

    灯光昏晦,徐嘉看不真切陈彻的眼神表情,这种时候只能靠肢体接触来感受。她听见床头柜抽拉合闭,感受进退与汗水,感受饱满与虚空。

    她时不时就会走神,能有一点畅怀之意,但更多的是涩胀的痛感。

    不过她嗜痛,无论哪一种痛,都能令她解压。

    结束时,陈彻侧到她背后搂着她,默了很久后嘶哑地说:“出汗了。”

    “嗯。”徐嘉淡淡地应着,眼前就是薄隔帘布的月亮,昧昧的影子,似外套丝袜的亮黄高跟鞋。

    徐嘉坐起身摸柜子上的烟,背向他点着。

    光裎的背,以陈彻的角度看过去,蝴蝶骨仿佛蓄势的翼,几乎就要刺破皮肤,然后振振飞摇。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徐嘉盯着烟。

    陈彻慢慢起身贴过去。“你问。”他一只胳膊从她腹前绕缠,一只胳膊握住她手里的烟盒,稍稍用力,将烟盒带到自己手里。

    “你跟付星……在一起过?”

    陈彻点烟的动作一顿,抬头回:“嗯。”

    徐嘉把脚提上床沿,脚跟踩陷进床垫,“你喜欢过她吗?”

    烟自后扑向前,然后是陈彻略显干哑的应答:“嗯,喜欢过。”

    徐嘉无声一笑,把烟塞回嘴里。

    眼角溢出一点眼泪,不过很快,她没让它继续往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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