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十一点,一辆出租车停在万科蓝山门口。
徐嘉下车后快步朝陈彻那栋楼走去,脚底湿滑,握着伞柄的手也湿滑不堪。高档小区的保安时刻自饬,看见她出现的一刻,表情稍有变化。那变化令徐嘉不由疑心,自己的模样是有多狼狈。
刚过岗亭没几步,身后电杆抬起,一辆漆黑轿车从她身边快速擦过,快到号牌模糊不清。车灯远而渐小,徐嘉收敛回望的目光,捏紧伞柄继续向前。
这地方和她自小生长的小区相差太大,几乎每栋楼都密不透风,人站在楼下听不见分毫家长里短,整一个像世外集中营。
徐嘉找到目标单元楼,进门、收伞、乘电梯。电梯上升的过程中,她从包里拿出便携镜子,妆容防水的功效马马虎虎,除了打湿后的头发颜色加深、虬蜷在颊侧,周身上下看不出什么过窘的痕迹。
合上镜盖的瞬间,电梯门滑开,徐嘉左拐走到尽头,沿墙找到最里面的一扇门,驻足叩响。
有没有哪样感情能绝对纯粹?
回想到丁瑜的话,徐嘉叩门的动作顿止,僵木片刻,继续将曲起的指节撞向门板。
陈彻没有让她等太久。开门的瞬间,他倚贴在门栏边,已经换上了睡衣,半潮头发好整以暇地迎视她。背着光的眼神晦暗不明,轮廓清晰得好似用刀裁剪。
有那么一下,徐嘉以为任何开场白都不合适。
还是陈彻先开的口,问的居然是:“书背完了?”
徐嘉有些啼笑皆非地蹙起眉头。
陈彻松开挡掩的手臂,侧身让她进屋。室内开着功力适中的暖气,徐嘉抑不住的微颤方才有所缓和,坐到沙发上,陈彻给她倒了杯热水。
喝了两口,她抬头轻声说:“雨太大了。”话音未落,就见他走到自己身前,将一块干毛巾包住她后脑,就这么来回拭干她头发。
动作分外舒泰柔和,徐嘉走了神,一直紧盯他胸口的睡衣口袋。
陈彻在头顶出声:“雨那么大你还跑?”他这个人,但凡卸下了严肃,说话总是透点轻佻玩味的意调。
徐嘉轻轻垂眸,说:“在家待得不开心。”说完她仔细想了想,这应该不算谎言。
“怎么了?”陈彻拿开毛巾,信手扔在背后的茶几上。
徐嘉挑眉,冲他指指自己的头发。
陈彻坐到她身侧,忽而失笑。“还行啊,看着不夸张,”他略开指缝,自上而下梳理她黏湿的头发,“可能只是老一辈的人接受不了。”
徐嘉放下水杯,斜眸瞥他,视线从他头顶掠过去,刚好触及墙顶的壁钟。方形钟盘,时针不紧不慢地朝着十一点半逼近。可她依旧,寻不见一个顺其自然的最佳契机。
过了几分钟,陈彻站起来说:“去洗澡吧,淋成这样,别又感冒了。”
徐嘉稍有犹豫。
“怎么了?看着有心事?”他在盥洗室边回头。
“没有。”
“找人修过了,现在水很热。”
徐嘉点头,卸下包起身。
浴室里又添了几样东西,原先孑然独立的沐浴露旁多了一大瓶女士专用版以及浴后的全身润肤露。徐嘉淋热水时想,这人的细致与贴心做到这一步,或许就是他的极限了。
洗完澡推门,陈彻未在客厅里。她侧头看了看,卧室里有他隐约的说话声。
徐嘉低头擦干裙摆下的小腿,放下毛巾蹑步走到卧房门口。
陈彻在打电话,一侧肩膀隐在窗帘后,窗户大开,风裹着雨扑向地板。徐嘉定了半晌,他没有注意到她。
手边是纳物架,徐嘉侧眼,看到上面一本封皮陈旧的《圣经》。她百无聊赖地拿下来翻了几页,暗听他在电话里的对答内容。言辞含糊,好像是在谈论某个饭局之约。可辨的是,他对听筒对面的人耐心不足,以至于到了漠然的态度。
有一个人能让陈彻如此,徐嘉凝神。
从今晚离开万达威斯汀,那个名字就一直在她脑中回荡——业内外褒贬不一,但又着然稳拥医界大神称号的陈健民。
书页哗哗蹦过去,定在《罗马书》开篇,陈彻挂断电话转身。“洗好了?”他边走边问。
“嗯。”徐嘉放回书。
床尾与墙只三步距离,这条过道尤其狭短。徐嘉看着他往里踏了几步,随即加快速度,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栽进他怀里。“你在跟谁打电话?”她伏在他肩头问。
“嗯?”陈彻扣住她肘部,对她突兀的热情有些意外,“跟我爸。”
“你要跟他吃饭吗?”陈彻的体香就在鼻下,徐嘉莫名坦然自若地,任由问题脱口而出。
“对。算例行任务,回国之后还没和他同在一个正式场合出过面。”
徐嘉沉默,眼珠在黑暗中回转,宽掌落在她背脊,片刻后听他开口:
“你明天有空吗?可以跟我一起去。”
徐嘉静悄悄地体察他胸口的起伏。
陈彻又道:“一起吃饭的也有不少省立和平医的领导,你在他们那里留个印象,或许对以后有好处。”
徐嘉觉得自己不该立刻点头,于是斟酌着发笑,“你想让我走后门?”这句话的演技好到她自己都没看出什么不对劲。
屋里很暗,徐嘉感受到小腿有雨点敲打,下一秒就由陈彻抬托起来,然后松软地落在床边。“走后门也行,攀亲家也行。”陈彻呼吸稍杂,参差无章地走在她肩颈。
“攀亲家?”徐嘉的气息也有些乱,腿躬起,近侧贴上他睡衣。痒麻自那一点起步,向外开散,渗进血液淌及全身。
陈彻下不下作,够不够狠……徐嘉来不及想通答案,已经被他抱到窗边,背部隔着一层布感受玻璃潮湿的水汽。
十八层。
低头看是城市光影的鳞爪,随她晃动的双眼摇荡。偶尔有深红色调的灯光在地面上晕开来,也是羞涩难堪的模样。徐嘉扭回头悬挂他的脖子,磕磕绊绊地问:“我会不会掉下去?”
陈彻笑,那点微笑在褐色昏光里显得很邪性。“我会让你掉下去吗?”反问完,即是一阵蛮横的冲克。
这一晚于徐嘉而言,既意乱情迷又心神不定。她觉得自己仿佛换了一副魂魄,原来一个单纯到几乎透明的人,用起心机来也能这样运斤成风、如鱼得水。
直到下半夜三点,他们才安躺回被窝。
陈彻自后拥着她,呼吸尚算清醒,静听窗棂上的雨声。
徐嘉更睡不着,睁着双眼怔视床头柜。夜色茫茫中,柜上的手机再无动静。但此刻它像一个黑洞,吞吸了所有业障恶果,她不看,不代表这场戏剧不在继续发生。
手机边的墙上,靠着一个影像资料袋。徐嘉辨清袋上的省立字样时,枕在陈彻臂弯问:“你去医院做检查了?哪儿不好吗?”
陈彻回:“不是我。”大概是困了,他言谈间有寤寐感。
徐嘉刚想问那是谁,陈彻先答:“是我妈。”
空气有一霎的静止。徐嘉在被下动了动腿,又被他缠回去。
“阿姨怎么了?”她其实是真的关心。
陈彻深喘了一下,说:“冠心病。”
“冠状动脉粥样硬化?”
一声哼笑,他曲臂揉在她头顶,“徐医生,你别跟我说这些专用名词。”
“什么时候的事?”
“早了,几年前就确诊了,”陈彻搂得更紧,“酒瘾过大吧。”
徐嘉侧看向他耳根,“所以上次在医院……”
“嗯,就是去看她的。”他笑了笑。
徐嘉缩进他胸口,没来由地感慨道:“我好像还没见过阿姨的样子。”
陈彻胸腔因笑砰动几下,“你想看吗?我有照片。”说着他支起身,够到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拽出一本厚重影集。
影集是老派风格,封底的图画已经看不清,外圈镶边蕾丝泛着枯黄。陈彻翻开封面前,徐嘉蓦然盖上他手掌,定向封面中央问:“这是个……十字架?”
陈彻低头,“嗯,就是十字架。”
全黑的十字架,走边略显粗糙,细看不像是印刷上去的。“阿姨自己画的?”徐嘉疑惑。
陈彻淡笑,“对,她有个怪癖,爱在一些珍贵的东西上画十字架。”
翻开来,所有照片一如封面般陈旧。有些拐角甚至翘起,如同年岁留下的涟漪。然而这样并不妨碍陈母面容的姣好从定格的画面中跳动出来。
徐嘉看着,觉得她应当也是位家境显赫的闺秀,形容出挑、秀气所钟,曾在最好的年纪走遍世界各地。
照片翻到一张舞台照,徐嘉定了定眼,抬头问:“阿姨演过话剧?”
那是张谢幕合影,陈母站的是中心主角位。
陈彻“嗯”了一声,说:“这是个基督话剧,叫《美好的盼望》。”
徐嘉问:“有录像带?”她对这个女人,是真的起了满腹好奇。
陈彻透了丝笑,放回影集拽她躺回床上。
“嘉嘉,你今晚活跃过头了。”
徐嘉有些尴尬。
默了片刻,陈彻在她耳畔说:“没有录像带。”随即匆匆合眼入睡。
这晚徐嘉睡得并不安稳,在凌晨四点半转醒,第一眼就落向柜上的手机。
烟雨仍在,浓云紧实地攘聚,天色无法透气般亮不起来。
徐嘉轻悄悄伸臂,从陈彻怀中挪出,光脚蹜蹜到柜边拿手机。丁瑜一夜未有动静,徐嘉皱着眉点开所有社交账号的公众空间,目前还没人讨论此事。
而校网的论坛里,风靡云涌。有人谩骂丁瑜的行径,亦有人折辱吕陶风的品端。学校高层似已感知,连夜压了不少舆论,徐嘉所看到的都是时间点比较新的帖子,吕夫人昨晚发的那条已经被删除。
一批删了,另一批又如雨后春笋冒头,如此反复更替。
但总的来说,任何大学都不会允许这样的丑闻过度外传。只是丁瑜往后的处境和前途堪忧。
*
正午十一点半,暴雨才停。
陈彻换装完毕,徐嘉趴坐在桌边时刻紧盯舆论动态。
事情差不多已经传到了学生群体中。之所以这样定论,是因为大班群里有人匿名发问:“吃了麻醉的瓜吗?”
紧跟着有人匿名回道:“生化老师这也太带劲了,课上柳下惠,课下西门庆啊。”
最后还是辅导员出面,严令所有人不准讨论此事,也不允许在任何网站发帖声张。
徐嘉看入了神,陈彻倏然从后搂住她,亲昵贴在她脸侧问:“在学习?”
惊了一跳,她慌忙锁屏,扭头觑见他一身板正的西装衬衫,便束手束脚地看回自己的衣服,“我穿这个,合适吗?”卫衣配短裙,怎么着也是休闲得过分。
陈彻别有意味地笑,“大学生穿这个怎么不合适了?”
徐嘉咬牙,“你别总是老沉沉的腔调。”
缠绵了片刻,陈彻松开她说:“出发吧,我们得早点出门,今天我没车。”
“你车呢?”
陈彻没答,只敛眉低语:“现在路上应该还不堵。”
的确不堵,他们只花了十五分钟,就抵达了亚洲大酒店。平城与北上广相形,顶多也只能算个1.5线,类同面前这样规格气派豪奢的酒店,整座城找过去其实不多。
徐嘉以前也未遐想过,有一天她能有这样的待遇——傧相恭敬地对她欠身笑迎,白手套朝殿内一扬,说芙蓉厅就在六楼。
一路的水晶顶灯,找到芙蓉厅时,徐嘉几乎都要被光线凿瞎。
鎏金厅门被推开,圆桌已经围满了人。徐嘉抬头,烟熏火燎间,面门居中坐的就是陈健民,主左宾右坐的人她也有些面熟,或许也曾在哪个讲座报告上有过照面,只是记不起名姓。
陈健民把烟掐灭,朝门口揽手,一面向两旁引荐,“我这臭小子来了!”
旁人都应陈公子是衣锦还乡。
陈彻淡淡叫了声“爸”,朝屋里礼节性地点头,揽着徐嘉在最次位入座。徐嘉仓促间,感受到一些好奇的打量在自己身上流转。
陈健民朗声道:“这个姑娘,是我儿子的朋友。也在平医念书,学的是……”话语卡顿,他抛给徐嘉,“诶?徐嘉,你学的是什么专业来着?”
徐嘉礼貌地抬头一笑,“临床5+3。”
于是交语纷纷,所有人都在夸:“5+3好哇,考研和规培包办。平医发展很快,前年还是本研七年,现在就是5+3了,设立本博专业未来可期啊。”
徐嘉拘束着,在这样的场合她总是不习惯,甚至会有逃脱的念头。
幸而所有人的目光在她这里,不过昙花一绽、火车中转,翻过去,奉承的中心依旧是陈健民。
陈彻轻咳两声,贴过来问她要喝什么饮料。
徐嘉抿抿唇答:“果汁就行。”
“不喝酒?”他眼底有浮滑笑意。
徐嘉低声呛回去:“在你旁边不敢喝酒。”
陈彻靠回椅背,一个劲地掀唇淡笑。
面前飞斛献斝几轮,徐嘉终于看清这个局的用意。挂着好友相聚、替陈院长独子接风的虚名,实则谈的是药企与医院的新合作。他们在她面前也不隐讳遮掩,可能只当她是见识浅薄、心思至纯的女大学生。
宴席过半,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玩笑着侃道:“平医昨晚是不是出了乱子?”
徐嘉执筷的手指一僵。
那人又说:“有个老师找了个傍家儿,听讲还是校内的女学生。”
徐嘉呆钝着将眼梢瞄向陈彻,后者并无什么反应。反倒是陈健民接了口:“乱七八糟。”
这一刻,徐嘉才看见陈彻漠然低眸,嘴角滑出一个无声的嗤笑。
这一折没聊太久,所有人依旧相安无事,换谈别的话题。
席上陈健民忽而起身,捉着手机说要出门接个电话。徐嘉正了正身,在他拉门出去后犹豫着对陈彻耳语:“我上个厕所。”
陈彻点头,看起来未起疑心,问她:“要我陪吗?”
徐嘉摇头,还在他手臂上轻抚一下,“不用。”
大酒店的走廊总是如同迷宫,对徐嘉这种方向感极差的人而言,搜寻陈健民刻意避人耳目的身影实属不易。她兜来兜去,几乎就要绝望,终于在一门之内听见他的话音。
差不多等到他有结束之兆时,徐嘉退开几步,掐准陈健民推门的间隙迎了上去。
徐嘉扮上惊讶之色,唤道:“陈院长。”
陈健民脸上闪过一丝惶然,很快恢复镇定道:“徐嘉,怎么出来了?”
“上厕所,”徐嘉得体微笑,左右张望,“这一块好绕,我好容易就迷路了。”
陈健民“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准备离开。
一腔勇悍之下,徐嘉抬腿叫住他。
陈健民转身的动作一愣,茫然看向她。
徐嘉捏紧拳头说:“陈院长,我能冒昧恳求您帮个忙吗?”
廊灯阴影下,陈健民魁伟的身姿微微一动,不矜不盈的微笑在他面上漾开。他玩笑道:“帮忙就帮忙,还什么冒昧恳求啊?”
徐嘉深呼吸道:“其实是不该找您的,但思来想去……我确实人小力薄,没别的办法。”
陈健民沉默地端详她。“是关于实习的事?”他笑,“你才大三吧?现在谈论这个是不是过早?”
可能是想太多,徐嘉从中听出丁点讽刺之意。她硬着头皮摇头,“不是,跟这个无关。”
“那是什么?我不觉得我还能在别的地方帮到你。”陈健民一味地笑,“要不就是陈彻欺负你了?”
徐嘉简直想掉头逃跑。
“跟我朋友有关,”她决定单刀直入,“实话说,昨晚平医出的那个丑闻,当事人之一是我朋友。”
陈健民顿悟地扬起下巴点点。“哦那个啊,”他挑眉,“那傍家儿是你朋友?”
徐嘉轻轻蹙眉,这个词令她有些不适。但毕竟有求于人,她只能点头应道:“对,是我的朋友。”
陈健民失笑,“那我也帮不了什么啊?你是希望我有时光机逆转回去?还是希望我一手遮天让所有人都遗忘这件事?”
徐嘉啮唇沉吟,央道:“我是想求您,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保丁瑜不被劝退?”
陈健民笑了一声,三分感慨七分讥讽。“你们这些大学生,头脑怎么这么简单?”他望着徐嘉摇摇头,“我是院长又不是校长,这种事也由不得我管。”
其实话到这里,已经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可徐嘉想的是,既然孤注已是一掷,这招险棋没个结果她不甘心。她将欲再说些什么,被陈健民打断:“你怎么不先求陈彻呢?”
徐嘉一怔,答:“我不想求他。”
陈健民笑得直摇头,“你不求他直接来求我,我答不答应还是得考虑你跟他的关系。”稍顿,他补道:“那个女学生家里要是有门路,这事估计能好办。”
徐嘉来不及应答,陈健民已经直起身子抬脚。“算个提醒吧。”他留了句话,然后匆匆离开。
也许类似这样的卑微无奈,日后还会遭遇很多。徐嘉定在原地调换呼吸许久,试图以此道理安慰自己,才缓缓抬头旋身。
长廊大亮,一眼望不到头。而不知何时出现的陈彻站在拐角,冷然视线不偏不倚地定向她。
徐嘉愣怔地看他,他手里夹着根烟——
差不多要燃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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