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小说:白塔和你 作者:碎鸦
    宴席结束得很晚,门口灯火燃至暝晦一点,十几人围在一起,闲话作别。有人问要不要续场去K歌时,徐嘉扭头向外看了一眼,不够暗的天,积云轮廓从中卷翘折起。

    吕安安笑说徐嘉去她就去,徐嘉淡淡瞥她一眼,答:“我不去了吧。”

    陈彻原本在不远处的廊柱下站定不动,闻言觑过来,扔掉烟头揣兜向停车场走去。他走后,吕安安满眼心事凑到徐嘉跟前,捏捏她的手指说:“你真的跟他和好了吗?”

    徐嘉弯弯嘴角,“没有。”笑意未曾在眼底激荡而起。

    吕安安拂拂胸襟说:“那就好……”说着眼角倾向停车场,又是疑惑地问:“那为什么你们好像……好像走得很近?”

    徐嘉抬眼,“走得近也不代表什么。”

    乍寒回暖的天,吕安安听着她的语气,脊背一直,硬是凉出个寒噤。吕安安低下头嘀咕:“嘉嘉哇,他是认真在追你吗?”

    “不吧,”徐嘉又是同样的笑,垂眸落向吕安安的手指,淡答,“他跟你们开玩笑的。”

    “真的吗?”吕安安喜忧参半。

    “真的啊。”徐嘉笑出了声。

    “那就行,看你这么清醒我就放心了,”吕安安嘴往陈彻的方向滑出一道冷哼,“我讨厌他!”

    徐嘉沉默不答。

    说不上感慨还是其他,但至少知道这世上除了丁瑜,还有一个人的关心不令她紧张忐忑,不令她有负罪感。

    重度焦虑使她如同身处孤岛之上,偶尔有隔海船舶肯来看她的,也不过就剩丁瑜和吕安安。

    就像吕安安在此刻摸摸她头顶,柔声问:“最近好好吃药了吗?”

    徐嘉抬头,平静道:“放心,有好好吃的。”

    话音未半,身侧一声鸣笛。徐嘉扭头,陈彻的奥迪横在门口,远光灯大亮着,椎体光束里浮尘起落。“我先走了。”她回眸拥上吕安安。

    “好,后面有空再约。”

    坐上车,陈彻单手搭在窗沿烧烟。电台停在社会新闻栏目,徐嘉只来得及听见一个“平医大附院”,就被他抬手调去别台。

    “不继续听?”徐嘉稍显遗憾,她倒是很关心下文。

    陈彻开动车子,说:“没什么好听的,无非一个结果,家属获得赔偿,医院继续运营,时间久了,二者相安无事。”

    “你了解实情吗就这么说……”徐嘉睨向他。

    夜色暗了几成,衬得陈彻眼底有光。他极浅地笑了声,右手过来碰碰她的脸颊,问:“火气突然这么大?”

    徐嘉心里愈加烦躁,“这件事情并不能全怪医院。”顿住,看他笑得不咸不淡,所有辩驳之辞都在喉咙里赛车。

    车速缓了些,陈彻频频望她几眼,忽而暗昧低沉道:“嘉嘉,可能你理解不了,我对我爸以及与他沾关系的医院,向来印象很差。”

    徐嘉“哦”了一声,说:“省立很好,是你曲解了。”

    陈彻笑,“好什么?金融田地?”

    徐嘉哑然看向他。

    电台放了段简短的广告,结语后直接切进一首歌。金属吉他衬底,噪乱鼓点作陪,主唱是女声,听来唱功略青涩。

    徐嘉顿了霎,旋即乐声渐渐低下去,换主播介绍道:“今天来首带劲儿的,歌曲来自一拨平城留学生在英国组的摇滚乐队。不过有些可惜的是,乐队因故在上个月刚刚解散,我倒蛮喜欢他们……”

    徐嘉低头,暗抚指甲剥离的伤口。

    有些词句听不真切,但当主播说“听说付星已经签了海乐公司单人出道”时,她耳蜗不受控制地成倍灵敏起来。

    沉默间,陈彻将电台关闭,而后调侃道:“扑也不算扑,还能在电台听见。”

    徐嘉嗤笑,“可能跟你有缘吧。”

    陈彻意味不明地回:“付星这人,跟她有缘不是什么好事。”

    “为什么?”

    陈彻的答语似乎离了题,“我不喜欢受人利用。”

    车拐下主干道,一径驶到小区门口。徐嘉推车门前被他唤住,款款在椅上旋回颈脖。陈彻手搭在档柄上,寂然凝视她片刻,而后扣住她手臂吻上她额头。

    座椅头枕抚舔着徐嘉后脑,刚漂过的蓝灰色发丝有些干涩,发出轻细沙响。

    陈彻挪离双唇,盯着她问:“我国庆真的没机会了吗?”

    徐嘉抬眼,心里好似海浪倒扣,但也只是定了定神,回道:

    “没有。”

    *

    不出所料,二老在看见徐嘉的新发色时,又是一阵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数落。徐嘉粗略估算,从玄关换鞋至拿衣服准备洗澡,他们差不多将“不学好”重复了十七八遍。

    徐嘉躲进浴室里,开大花洒使劲揉搓额头。揉来揉去,手一旦放下,额面仍会皱缩回去。于是她打算戴耳机好好睡上一觉,却恰在钻进被窝时,接到了丁瑜的电话。

    如果说平城近日以来的暴雨密集过头,大概还没有哪一场比今晚更使她惊心动魄。

    徐嘉撑着伞,伞沿不停被雨球砸坠下跌。她眯着眼在路牙边进进退退,未能成功拦停一辆出租车。等待的时间里,丁瑜又打来几个电话,一次比一次慌乱。

    徐嘉能做到的只有不断安抚她:“你放心,我马上来。”

    雨太大了,黑夜直往城市头顶匍匐,偶尔开嗓怒吼几声,雷晃到盏盏路灯都在摇动。

    徐嘉低头叫车,号位已因突如其来的暴雨排到一百名后。她翻到陈彻的号码,犹豫片刻,还是将湿涟涟的手机塞回口袋。

    一辆车停到面前,空车牌亮起,她冲过去艰难扶稳伞问:“师傅走不走?”

    司机对她摆摆手,“歇工了。”随即扬长而去。

    徐嘉有些无助绝望。但回想到那个暴雨夜里丁瑜晃动的歌声,搓掉脸上的水珠,她会恢复坚毅。

    那是什么歌……有几句“言不由衷”,还有一句“不慌不忙”。

    徐嘉暗哼几下,竟是毫无挫折地把调哼了出来。幸好这时,一辆轿车停下,司机开窗伸头问她走不走。

    搁在平时,徐嘉根本不屑理睬这种不挂牌的私家黑车。但她此刻无有迟疑,将伞匆匆收闭后便开门上车,连价格都不过问就直接对司机说:“江安区的万达威斯汀。”

    雨一刻不停,车急急从天桥底下穿过,记忆涌泄进徐嘉脑海。

    她也曾有实在拿焦虑症没办法的时候,在夜里走上天桥,俯视来往穿梭的光海,会跟丁瑜说:“跳下去,有没有可能解脱?”

    丁瑜听完,紧紧拽住她的手,说你别啊,那我怎么解脱呢。

    她不想吃药时,丁瑜就同她讲笑话:“你发现了吗?有些繁体字很有趣的。你看“药”的繁体字“薬”,把草字头摘了,其实是“楽”(乐)。”

    这样珍贵的情谊,徐嘉一生可能也只能遇到这么一次。她无比后悔的是,没能再勇敢狠厉一点,在起初得知真相时就拉丁瑜回头。

    到达目的地,万达威斯汀在雨中灯火通明。

    丁瑜房间开在二十六层,一个所有秘密能得到很好掩藏的楼层。徐嘉进电梯,脚下地毯湿泞不堪。她忍不住想抽烟,冷静很久才把烟盒按压回去。

    丁瑜恹恹地开完门,又径直缩回被窝里。露一丛乱发和两条光洁小腿在粹白的被罩外,夜灯碎金般淋上去,尽显风情。

    徐嘉跟着进去,嗅到一屋稠酸的酒气,脚下不虞,被四散的酒瓶绊了一跤。

    “说吧,他到底怎么跟你说的。”徐嘉过去掀她被子。

    丁瑜撤开牵扯,问:“几点了?”拱动的被沿向上吞没乱发。

    徐嘉说:“十点。”

    丁瑜冷笑一声,坐起,“那估计来不及了。”她四下翻覆被褥,在枕脚下找到手机,抛给徐嘉。

    徐嘉看向屏幕,她给吕陶风设的昵称还没改,是个小猪的emoji表情。

    再往下看,每条信息都冷硬绝情。

    ——小瑜,我们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跟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很快乐,你很年轻也很有思想,是个好女孩。但错了就是错了,我们不能再任由错误继续下去。

    ——夫人昨晚和我长谈过,我碍于压力全说了。她情绪不稳定,我得先安抚好她。而且过不久我就要参评副教授,在所有作风问题上都要严格把关,不能出一点差错。你权当是为我着想,我们不要再来往了。

    ——夫人威胁要把你的事情闹到教务处,我已经暂时缓住了。

    徐嘉抬头问:“怎么会突然这样?”

    丁瑜闭着眼睛摇头,“我也不知道。”

    徐嘉深呼吸,“给他打电话,跟他好好沟通一下。这件事能及时止损也好,只要不再扩大下去……”

    “来不及了。”话未完,被丁瑜低声打断。

    “什么来不及了?”徐嘉一怔。

    丁瑜抬抬嘴角,盯向她,“事情已经捅出去了。”

    徐嘉呆钝着,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当看到丁瑜翻出来的内容,她四肢像火舌滚过。

    平医大的交流网站,她确认了一番,凝视顶上的校徽图样。

    帖子来自半小时前,眼下点击已逾五千。

    “贵校12级麻醉35班女生丁瑜(学号xxx),简直狐狸精再世,媚态风骚,勾引生物化学授课老师吕陶风。以下都是聊天记录截图和吕为丁所购买的奢侈品消费记录,证据确凿!我与吕结婚三年,他一直恪守本分,我们婚姻幸福美满,就是该小三半路插足,导致我们婚姻破裂,我的生活一日之间坠落千丈!望贵校严格惩治,也望各同学引以为戒、专注学业,大好青春,勿生事端!”

    徐嘉不忍卒读,她害怕指尖稍往下误滑,即能看见什么不堪入目的评论。

    帘外只有风不停吹刮,越往高走,雨越无声。

    徐嘉放下手机,蹲跪在床头。“丁瑜,对不起。”她哑着声说。

    丁瑜皱眉,“你说什么对不起?”

    “因为没有第一时间劝阻你。”

    丁瑜笑,蜷到床头点烟。“你别自责了,”她吐着烟说,“也是我昏了头,就算你劝我,我大概也不会听的。”

    徐嘉摇摇头,“我没尽到一个朋友该做的事。”

    “哎你说什么呢!”丁瑜推了推她,推着推着,软成无力的揉搓。

    烟缓缓地燃烧,徐嘉抬头,丁瑜面容隐在乱发里,眼泪悄然从中潸落。

    “一开始跟他在一起,我也不知道他有老婆啊……”

    “等到知道了,感情也轻易收不回来了……”丁瑜掣动着双肩,“虽然我都嘴硬说玩玩而已,但是吧……他真的让我很快乐。”

    徐嘉也燃了根烟,反靠床沿席地,几步开外,灯光被门缝压得馁弱。

    丁瑜说:“怎么办?是不是得身败名裂?”

    徐嘉问:“你认识谁是校网论坛的管理员吗?”

    “不认识。”

    徐嘉静默,她觉得现下每一秒过去,就会多几双眼睛见证这场业火的焚燃。

    丁瑜倏尔笑着嘲讽,“挺好,你和周妍都能保研了。”

    “……”

    徐嘉屏息,扭头看向她,“你还想好吗丁瑜?”

    纯白中,丁瑜因言颤了一霎,旋即是一声抽噎,她垂下头说:“嘉嘉,我知道错了……”

    徐嘉叹了口气,“说这个没用了啊。”

    丁瑜细声忏悔,“我知道。”

    “你能保证跟他断干净吗?”

    丁瑜一怔,“嗯?”

    徐嘉把烟捣进烟灰缸,转向她而坐。“你能保证跟他断干净吗?”重复了一遍,徐嘉紧紧注视她。

    没反应过来,丁瑜只能恍惚地点头,“我能。”

    “不管这件事情结果如何,流言能不能压下去,”徐嘉凝眉,“你都不能再跟他来往。”

    气氛静到沉底。

    “你跟我保证。”

    丁瑜抬手拭泪,抵住下唇回道:“好,我保证。”

    徐嘉起身,“你好好睡一觉吧。”手按向丁瑜肩膀,扶她躺回被窝,“你在这里着急、喝酒、哭,都没用。直接出面跟她硬刚也不占理。”

    “我睡不着。”

    徐嘉折离的脚步顿住。

    “有点害怕……”

    空调制动暂停,风声呼啸过去。

    徐嘉拨转身子,说:“那首歌……你那天晚上给我唱的歌,叫什么?”

    丁瑜瑟缩在被子里,“《言不由衷》。”

    “好,”徐嘉笑,“明天来听你唱。”

    门开门闭,徐嘉站在走廊,风从她体腔穿梭过去。

    她想,如果有人能一直体谅她的不好、包容她的罪责,在泥沼里牵扶她前行,那么反过来……

    她也可以。

    只作为朋友的身份看待丁瑜,就像丁瑜寻常对她所做的那样。

    徐嘉拧挤发尾的水,走进电梯。手机提到面前,陈彻的号码在中央定住。

    轿厢下坠,威斯汀二十六层玻璃窗外,平层盛景一览无余。路似缎带,人车蝼蚁,多少世情纠葛隐在其中。

    恰是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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