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小说:白塔和你 作者:碎鸦
    最亲近的人之间会有科学无法解释的灵犀,无论是近在咫尺,还是遥隔万里。

    徐嘉从前也没料想过,这个道理会以这种残酷的方式应验在自己身上。

    她从凝雾中冲出去,看到一群人围堵在新大楼底脚,议论声纷纭杂沓,碎在时弥时聚的雾里。

    一同跟跑过来的林业拽住她,喊道:“徐嘉,你别再往前了。”

    徐嘉茫然回头,问他:“你知道是谁了吗?”

    林业盯着她,“知道。”

    “所以你不能再往前了。”

    半封闭的大学环境,任何一点信息都似纸上一点火星,不用等太久即能燃开。这一秒,每个看似平静的手机都加入了这场骇闻的讨论。

    “我就在新大楼上课,上得好好的,一个人从我旁边的窗子掉了下去……卧槽!”

    “我更惨,她直接砸在我面前……我要得PTSD了……”

    “二十六楼?想不开吗?是升博压力太大还是导师欺压啊?”

    “不是,听说是那个麻醉的女生。”

    警察效率很高。

    几乎在徐嘉呆怔之际,一辆警车啸破浓雾到达楼底,警戒线拉起后,省立的救护车也紧赶而来。警察与医务人员吼叫着驱散围观群众,尽管效果并不佳。

    林业劝徐嘉离开。

    徐嘉摇摇头,猝然哽咽一声,然后撤开他手臂原地蹲了下去。

    她的模样很吓人,林业慌乱地弯腰关切,“徐嘉,你还好吗?”

    徐嘉点头,又摇头,声带呛水般说不出话。她痛到仿佛被人生抽了筋骨,活剜了一块肉。

    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谨小慎微,但生活里还是充满不幸与噩梦。

    她抬头,雾里辨不清水泥地上那摊殷红是不是血,又或者只是丁瑜早上裹在牛仔褂内的红裙。

    假如此刻的徐嘉神智还能清醒,有人问她是什么感受的话,恐怕她只有两句话——

    “怪我没有保护好她。”

    “所有我给出真心的人……最后是不是都要离开我?”

    晚开桂花敛首啼血,应钟时节清霜重,飘零无处归。

    事件于暗潮里持续发酵。

    平医掐断了所有议论源头,大部分校外人士根本不知道平医校内有人跳过楼,贴吧、校网、私交群,一片宁静,然而依旧有人躲在阴沟中窥伺此事。

    据闻,让丁瑜跳楼的真正导.火.索是她和吕陶风姘合时的视频录音。其实吕陶风正房早就察觉他们的事,只是没有一开始就翻盘,而是冷静收集了齐全的证据,最终卡在吕陶风申评的时机一举托出。

    这些视频得到了小范围传播,大概只存在了十分钟左右。内容大多很劲爆,有丁瑜赤.身.裸.体的片段,甚至有把镜头直接对准床头的画面。徐嘉看到的那段只算皮毛,至少在场景上没有令人窒息的冲击力。

    但视频里的对话,充满玄虚。

    “你知道省立是陈健民的独立王国吗?这哥们上位之后,基本已经让省立脱离了平医大的监管,他不点头的事谁也别想插手。那些为医疗器械公司开刀的教授,要是没有通过陈健民,想评级发文就难了。”

    “这么可怕啊?”

    “可怕吗?是你太天真啦。他是普外教授的时候我还在读博,那时候回扣就入不了他的眼了,直接抽干股拿。都说找他办事难,其实他对看不上的钱都那样。丫私底下作风也乱,傍家儿不知换了多少。你知道红楼吧?就原来平城最大的夜总会。”

    “嗯知道,后来不是关停了吗?”

    “红楼原先是他的销金窟,我说得夸张点,里头哪个暗门子想跟他,先去省立做个体检再说。”

    这两天徐嘉的精神一直很恍惚,总是闷在被窝里哭到下半夜才有睡意,然后又从梦里哭醒。因而她坐在寝室里看到这段视频时,一度愚钝到把进度条拖回又拖前,就这么简单的对话她听了几遍也没弄懂。

    周妍不在,寝室萧然寂静。

    未上锁的门忽而被推开,徐嘉下意识惊厥站起。手机摔在地上,门外是两位神色疲倦的中年夫妇。女人眼眶红肿,两手拧捏后先开的口:“同学……我们来收拾丁瑜的东西。”

    徐嘉一开始没听清,僵了两秒后才侧身答:“好。”她指向丁瑜床铺,再出声时喉咙哽了一下,“在这里。”

    丁瑜父亲候在门外,视线冲里囫囵转了两圈,仓皇背过身去。

    丁母一面啜泣一面走了进来,攀上爬梯收整被褥时已经捺不住悲声。

    “我一直觉得她还留在这里。”

    徐嘉低头,佯装平静地收拾丁瑜桌上的书本,每本都边角对齐后层叠摞好。她做得很仔细,一如平常要查寝时丁瑜对她说:“我来不及赶回去了,你先帮我收拾一下。”

    丁母把被子抱下床,始终埋着头。徐嘉看见她瘪塌的双肩抖颤着,而后背对自己说:“是我们没管教好她,才让她犯了错。”

    徐嘉摇了摇头,又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因为她发现自己和丁母所想的一样,觉得丁瑜的死都是她的罪责。

    “你是丁瑜的好朋友吗?”

    “对,我是……我是她最好的朋友。”

    “我常听她提你,”丁母在泪中一笑,“说你是个特别好、特别优秀的姑娘。”

    徐嘉说不出话。

    丁母往行李袋里收装衣物,“你要好好学习,好好生活。”

    “别跟我们家丁瑜学。”

    徐嘉扭头,窗外阳光惨白。

    阳台挂着几件衣服,微风里摇荡,她看着曾和丁瑜攀附的铁栏杆,心里一片空白。

    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死心,那个会陪她自习、抽烟、染发,一眼就能发现她在逞强说大话的人……

    真的彻底没了。

    *

    徐嘉站在门诊部外抽烟。上午她请了半天假,来省立挂号心理科看病。

    四天,整整四天。她吃不下饭也静不下心思,上课频频走神,一个知识点都背不进去。夜里独自从教学楼走回宿舍,甚至能在路上出现幻象。

    长久的经验告诉她,她的病恶化了。

    徐嘉压灭烟,捏着挂号单走进去。

    工作日的省立人满为患,她上到三楼心理科,候诊椅座无虚席。她低头扫了眼号码,比对叫号屏上的数字,二者隔了十五个病患的距离。而仅仅是这微小的距离,就足以令她焦灼、头疼,没来由地感到心慌。她想坐下,还想放弃等待。

    姚兰适时打来电话。

    徐嘉捂着手机一路小跑进厕所才接起。“妈。”她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显露出怠慢惫倦。

    “现在是下课吧?我还怕打的时间不对呢。”

    “是在下课,才下课。”徐嘉看了眼屏幕时间。

    姚兰声线亲络,“最近乖吗?课都要好好上啊。”

    徐嘉点头,“知道的,都有好好上。”

    姚兰并不知道丁瑜跳楼的事。事实上,平医的保密和公关比任何一家大学都做得好,甚至比C9院校还强,而且比起C9,平医实在没什么话题热度可言。所以除非是学生主动和家人聊起,否则外人无从知晓。

    姚兰关切絮叨许久,反复交代她要专心学习,而后挂断了电话。

    医院厕所苍白无垠,徐嘉扶靠在水池边,晕眩间一阵干呕。她最近烟瘾大到惊人,三天一共光了五包,仍有往上增加的征兆。

    其实这些症状堆积起来,她早在心里警铃大作。当初确诊重度焦虑症时医生就提醒过她,所有焦虑症都有往抑郁发展的可能。

    徐嘉拧着眉心,右手揣在口袋里捏攥着烟盒。烟盒被碾到稀碎时,她慢慢走出厕所。

    走廊地砖光可鉴人,保洁员拽着拖把从她面前往来过去,她缓缓抬头,余光擦过一道身影。徐嘉下意识扭头,视线甫追上那道身影的边角,保洁员将拖把抵到她脚跟,请她避让一下。

    徐嘉回神,心怀怙惙挪开双脚。

    叫号器念到了她的号码,穿过所有面容含倦的待诊病患,徐嘉走到心理科室前回头。

    一厅之隔的落地窗边,电梯门口,一身风衣的陈彻背对她站在那里,好像一个永远够不到的存在。

    *

    ICD-10、焦虑自测量表,这两个评估表中有不少问题徐嘉甚至都能倒背出来,但眼下她也只是在椅上静静地坐着,不带任何隐瞒、按下不耐将它们答完。

    答题结束后是一段冗长乏味的访谈,接着上仪表测量各类血压与注意力。

    结果出来得很快,徐嘉匆匆扫了眼表单,将其递给医生。

    医生抬头,“重度抑郁。”

    徐嘉缄默着点头,她刚刚已经看到了。

    “你是平医的学生啊?怎么搞成这样子的……”医生把就诊卡贴上读卡器,盯着电脑屏幕,“你以前吃什么药的?”

    徐嘉敛眸干咽了一下,说:“百优解。”

    医生“哦”了一声,手指敲击键盘道:“那你还是继续吃这个吧。是进口的那款吗?”

    “嗯。”

    “我先给你开十盒,两个月的量,千万不能断啊。”

    徐嘉怔了片刻,抬头说:“医生,可以先不开吗?”

    医生扭头望向她,“怎么?你自己还有多少盒?”

    “不是……”徐嘉双手揪住衣摆,视线有些飘忽,“我钱不太够。”

    “跟爸妈说啊,”医生暂停的手指再次敲动,顿了顿又揣测道,“不会没跟家人通气吧?不能够啊,你这已经很严重了,我还得让你定期来做咨询的。”

    徐嘉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身躯,“我不想跟他们说,我自己……自己能好。”

    医生皱眉,凝视她失笑,“小姑娘,大二医学心理学没学好吗?这个病没听说过能自己好的。我现在给你开药、开一个周期的咨询疗程,你下楼交钱,遵医嘱!好不好?”

    一楼大厅的缴费口挤满了人,等待的间隙里徐嘉暗自估算,十盒药钱加上心理咨询费用,就算再保守也必定超了一千,而且它超出了医保能报销的范畴。姚兰对她管得很严,月生活费卡死在一千五,另有开销则必须诚实报备用途,正当的可以给,不正当免谈。

    徐嘉是犟着一口气,不想告诉他们病情恶化的事。

    在人群中努力稳定着呼吸,徐嘉打电话问吕安安借钱。结果不意外,每月两场live的吕安安没有闲钱可以借她。

    徐嘉放下手机,仰头冲视线里幽幽打转的天花板叹了口气。

    很想就这样倒地晕过去,什么也不管。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然后,倒在了陈彻肩头。

    徐嘉惶惶站稳回去,听见陈彻问道:“生病了?”

    她不接话,回首间他眉宇满是倦色,是缺觉数宿才会有的倦色。

    陈彻虬上她胳膊,另一只手抬起就要拿她手里的报告单,被她慌忙躲闪过去。

    “到底怎么了?”他抽回手问。

    徐嘉摇头,侧眼又看见前方队伍少了好几个人。

    陈彻移到她前方,扶着她手臂往前带了两步。“那个丁瑜……”他盯向她,沉沉开口。

    徐嘉乍听见这个名字,居然瑟缩了一下。这几天身边所有人在她面前,都好似心照不宣地避讳谈起丁瑜。他这么一提起,她突然觉得很遥远,远到隔了一个纪年。

    她摇摇头,说没什么,低下头又轻声补道:“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帮忙。”

    陈彻蹙眉,这句无棱无角的答语如此客套排外。

    “我来给我妈交住院费。”

    徐嘉木着眼神点头,“阿姨还好吗?”

    “还好。”

    “所以……”陈彻眼梢斜向她,“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你怎么了?”

    徐嘉做了个深呼吸,点头说是。她觉得自己骨血里还剩的倔强寥寥无几,在他面前她再不想示弱。

    陈彻闻言沉默片刻,将握在她胳膊上的手收进口袋。

    队伍前进,到他缴费。徐嘉从包里拿出银行卡,再回眸时已轮到她。

    陈彻退至一旁驻足。徐嘉隔着窗口与收费人员交流,对答间余光一扫,他投来的注视有些薄冷。她因之愣了一下,而后听见收费人员说:“姑娘,你这张卡余额不足。”

    徐嘉攥紧落在台面上的手。

    收费人员重复:“还交吗?”

    她瞥了眼一直面无神色的陈彻,回头。

    “对不起我不交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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