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小说:白塔和你 作者:碎鸦
    周四的夜晚,气温应季骤降下去,一点小雨将空气里的灰尘打潮之后,徐嘉握着水杯走出教室。

    这堂晚自习一无所获,她根本无法真正专心。而教室里的其他人,皆因越来越近的考试周无比认真。划重点、背书、做习题集,认真得一如平常,没有人还记得丁瑜的事。

    除了她。

    徐嘉走到开水房,走廊幽暗阒寂,几乎已看不到什么人。扭头能看见一排排的灯光湮在疏疏夜色里,此刻她的孤独感比任何时候都重,可能因为身边少了丁瑜的笑声。

    水杯放下,徐嘉稍稍抬头,一只手伸在了她眼前,然后一个黑色水杯落在她的杯子边。

    容骞然开口时,她一秒就辨清他的声线。

    “你也在一教自习?”

    徐嘉一怔,神色平平地点头。

    其实她也是今晚才有机会完全看清他的长相,不算人群里一眼即能出挑的类型,甚至略显平庸,银框眼镜的斯文气与精悍的轮廓不成正比。此外他身量很挺拔,徐嘉站在他面前,需要仰起头才能对上他视线。

    容骞然好心地替她接满水,拧紧盖子后递给她,微笑着说:“5+3是不是很累?”

    徐嘉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摇摇头习惯性答:“不累,还好。”

    “你看起来不像不累的样子,”容骞然握回自己的杯子,“感觉你今天的气色……不太好。”他似乎斟酌了一下言辞,善意地没有直接说她气色很差。

    沉默片刻,容骞然半自嘲半玩笑道:“也对,其实还是我们大临床更累,还得想着考研的事。”

    徐嘉抿抿唇说:“现在就考虑考研了吗?”

    他们一同朝外走,行至走廊栏边,阴惨惨的月光在脚下泼了一地。

    容骞然点头,“你也知道竞争有多激烈……哪怕我不做协和湘雅的白日梦,考本校研究生也不容易。”

    徐嘉没接话。这样的场面极度暴露着她得病后的短板——社交障碍。

    好在容骞然足够大度,舒展面容后语气依旧平和。

    “周一那天上午,你跑出去后我听你们班的同学说……那个女生是你朋友?”

    徐嘉木着脸说对,同时心脏被蜇了一下。

    “抱歉。”容骞然看着她,诚恳地补了句节哀。

    无意识间,徐嘉脱口而出:“其实有时想想会觉得,她做错了事,或许这是她最好的解脱和赎罪。”

    容骞然露出愣沉的表情。

    “如果她现在还活着,她遭受的非议会更多。与其等回归正途的希望彻底被磨灭,不如先一步了结……”

    徐嘉顿下来想了想,接续道:“我能懂她。”甚至时而羡慕她的勇敢果断。

    容骞然凝视着她的面容,居然找不到一点忧伤的情绪。正欲说些什么,他听见她问:“我忽然说这些是不是有些怪?”

    夜色更沉了,浓黑的底板衬在她背后,那张脸泛着虚弱的白。可是容骞然觉得很奇怪,这姑娘好似忍耐力极强,分明所有话语都更符合咬牙切齿、呕心抽肠的神态,而她仅仅是冷着一张脸,闲话三餐般的模样。

    “不怪,”他笑笑,“如果我是她的好朋友,我大概也会这么想。”

    杯子渗凉后不再烫手,容骞然执回手中道:“我听说这件事扯上了陈院长。”

    徐嘉霎霎双眼,点头。

    “以前我在迎新会上看到他,还以为他跟传闻中一样……”他沉吟着歪歪头,“怎么说?两袖清风、正气凛然,神一样的医学大牛?”

    徐嘉轻掀嘴角,“老实说,我曾经跟你一样。”

    十五篇SCI、普外天才、最年轻的院长——所有能想到的夸张头衔,陈健民仿佛易如拾芥地统统囊括。平城大不算大,出了这么一号人物,诚然值得所有从医者称道。

    徐嘉起初对他的看法还存了些私心。毕竟她曾在填志愿前夜花了大半宿搜寻省立相关资料,把所有捎带陈健民的搜索结果都翻了个遍,而后终于找到一条含有陈彻印记的信息。

    那是张合影,来自平师大附小国际交流会。

    西装在身上有些违和的陈彻站在陈健民身边,身后是几排发肤各异的笑脸。单从照片判断,他们那时的关系好像尚属和睦融洽。

    容骞然低头,踌躇着说:“出了这档子事……他怕是得倒霉。”

    徐嘉摇头,“不会。”意味不明的笑在她脸上推开,“我明早还得听一个药理学公开课,讲课的人就是他。”

    容骞然挑了挑眉。

    有人轻易被摧毁,扛不住罪恶登高跌坠;有人嵬然不动,笑骂过身风光依旧。

    没聊太久,容骞然先行离开。

    徐嘉手指扼在杯壁,朝向微茫夜色时能觑见附院朦朦胧胧的边角,也能觑见新大楼昂首向月的第二十六层。

    她扭头准备抬步,眼梢往黑暗的楼道匆匆带过,倏尔皱眉僵在原地。

    一个身影倚在楼口墙沿,懒懒散散地回望她,晦色眼眸在月光里透明。对视的这几秒,他抬起手里的烟抽了一口,又垂下去磕弹着烟灰。

    这个点陈彻能出现在这里,除了找她大概也没别的来由。

    徐嘉感到头皮隐隐发胀。她慢慢走过去,手指不停搓拧着水杯。离他还有几步距离时,她在微潮的空气里嗅到了浓淡明灭的酒味。

    陈彻将睡般阖了下眼,抬起后冷峭一笑,“那是谁?”他下巴朝她和容骞然刚刚站过的地方指了指。

    徐嘉平静地说:“我同学。”

    “关系很好吗?”

    “还不错。”

    陈彻听完,头靠在墙上左右摆动了一下,摆出一声发着颤的嗤笑。

    带着借恃酒气的恣意,他扔掉烟直接扑到她肩头,手臂垂耷在她背后。徐嘉一个踉跄后被动地扶稳他,鼻间满满都是醇类和酯类的气味。

    “你怎么喝成这样?”

    “跟别人吃饭,”陈彻脑袋搭在她肩头,“一些不错的人脉,公司开起来后有用。”

    徐嘉撑住他的手臂,他整个负重都赖在了她身上,甚至有些撒泼意味地故意使力。

    “那你来这里干嘛?”

    “找你。”陈彻猝然低低地发笑,嗓音透着股隔宿纸烟的沉闷。

    “……”

    赶巧是快锁楼的时分,零星学生结束晚自习从楼口穿梭出去,或多或少都要朝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一个醉鬼和一个脸色煞白的女生,这样的组合确实醒目。

    徐嘉推了推他,“你醉得有点神经了吧……”

    陈彻说:“我没,我还把车开过来了。”

    徐嘉愕住了,艰难地旋过脖子,盯着他耳根问:“你知道醉驾会判刑吗?”

    陈彻竟坦然答知道。

    顿了顿,他又补充:“所以我才找你开车送我回去。”

    徐嘉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找代驾啊……”她气出笑声,“我驾照拿了之后没怎么上过路,你想一车两命吗?”

    陈彻沉吟了两声,脑袋在她肩上转了个侧,寡廉鲜耻道:“这我不管。”

    他卖乖耍泼的样子好似毫无底线,徐嘉直觉脚踩的倘若不是水泥地,自己能生生被他压埋进去。

    “你车停在哪?”徐嘉问道,咬字恶狠。

    陈彻促狭地笑,“外面,主干道。”

    徐嘉深深抽了口气,蹒跚着将他连拖带拽出楼口。一路上他的手指嵌进她的薄绒衫里,无赖般说什么也不放。

    好在车停得不远,就是如此,抵达车边时徐嘉也有精疲力尽的感觉。她一个用力把陈彻推到车体上,没好气朝他伸手,“钥匙。”

    陈彻就这么懒放地瘫靠着,蓦然扬起双臂,眼神示意向风衣口袋,“自己拿。”

    “我走了。”徐嘉拉下脸,旋即掉转身子。

    没迈两步,陈彻把她拽了回去,而后难得乖顺地将钥匙放进她手里。

    徐嘉心里腹诽了几百句粗口,解锁车门把他推进后座。力道有些过头,陈彻摔坐在座椅上,迷蒙眼眸冲她睁开,嘀咕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话语。

    徐嘉坐上驾驶座。

    “你坐好了,”钥匙凿进锁眼拧开,发动机隆隆作声,她回头瞪他,“车撞坏了我不管。”

    陈彻顽孩似的笑,贴上驾驶座后背,“没事,算我的。”

    徐嘉气到失语,但踩向油门的脚还是分外小心翼翼。她驾照是去年才拿的,强打强算挤出一些节假把驾驶学完。姚兰一向当她是温室花,即便有了驾照也不允许她上路实践,仅有的几回实干经验还是她从吕安安家的车偷赊来的。

    宽敞通明大街,车流不顶密集,徐嘉开出了一身冷汗。

    偶尔偏头回看陈彻,他已经沉默下去,面冲椅肩埋着头。等红灯时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秒,他发色是地道的正黑,刚刚好的长度,在正中有一个发旋。

    那天晚上……徐嘉扭回头,脸颊有些热……那天晚上这丛头发曾抵在她胸口。

    她尽量避免审视他们的关系。

    但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分,思绪会不由自主往这个话题上走。她觉得自己已经在努力抽身,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淡化到只剩食色.欲望。但她也会想,可能她做得不如他好,不如他杀伐决断。

    车子在四十分钟后抵达万科蓝山。

    熄火后,徐嘉回头唤醒陈彻。他施施醒来后低敛着眉,下巴附在椅背上,眼底醺意飘向她。“送我上去吧。”这个人已经完全恬不知耻,说话时眼也不眨。

    徐嘉:“……”

    她拽下钥匙,严肃地低头盯进他眼中,“我明天有课。”

    陈彻笑,“我知道。我今晚也没力气。”

    徐嘉听完好险没把钥匙砸在他身上。

    “陪我说说话。”他抬手搭在她胳膊上,一寸一寸地移,最终隔着椅背拥上了她。

    徐嘉冷眼沉默。

    “可你真得搀我一把,我真的走不动。”

    黑暗从四周拢聚过来,将顶灯光束吞成女人的裙摆状。

    陈彻忽而带着些哄意道:“明早我酒醒了送你回学校。”

    徐嘉心里只想结束这场没完没了的拖拉。

    她下车扶他出来,随后又扶他进了楼。电梯甩开一楼的阴湿迅速往上,陈彻站了一会儿后又贴向她颈脖,温热的气息在她肤底瘙痒。

    “郭一鸣答应跟我了……”

    徐嘉蹙眉,看着楼层数字问:“郭一鸣?”

    “嗯,就是借你电瓶车的那个。”

    徐嘉“哦”了一声,倏然发觉不对劲,扭头对上他目光,心虚地在他眼里看出玩味。

    她不说话,他笑笑,“你以为我不知道?”

    徐嘉低回头嗫嚅:“知道又能怎样……”

    的确不能怎样,这个话题短促过场,陈彻再没提后话。那是遥远的事,很多人对遥远的事都擅长淡忘。

    进门后,陈彻潦草冲了个澡就躺上了床。而徐嘉洗了很长时间,中途还接到了周妍的电话。周妍在欠债事发后一直缺乏安全感,加上丁瑜一事的打击,每天活得像是离不开她。

    徐嘉冷静地安慰她,挂完电话不由想,她一个一点安全感都没有的人能给别人带来安全感,到底给她的人生赋予了些许价值。

    洗完澡走进卧室,陈彻纹丝不动地躺在被子里,像是已经睡熟了。

    徐嘉拭着头发掀开被子坐进去,手够进外衣口袋里摸到药,心里才安镇下去。她最近有了达观的进步,尽管难保还会不会产生排斥,也至少会自我提醒尽量不要断药。

    这变化说不好是源于什么……大抵是因为惜命。

    她对向霜浓月薄的窗外,一个人凝视寂寥夜色。

    *

    夜晚褪色,白昼翻页而来。

    陈彻一觉睡消酒意,徐嘉睁眼时他已经洗漱完毕。“几点了?”她记得没听见闹钟的响声。

    “六点,”他双臂撑在她枕边,“你要不再睡会儿?”

    徐嘉摇头坐起,下意识说:“不行要吃药。”

    “吃什么药?”

    以此姿势,陈彻的眉宇就在她眼前。他紧紧盯着她,等待她回答。

    一秒后,徐嘉躲开视线,并从他双臂的围拢中溜了出去。“我刚刚还在做梦。”她边穿鞋边回。甫一穿好,她立刻小跑至厕所拉紧门,抠开药粒生咽了下去。

    出厕所时,陈彻也没再过问此事。

    清晨寒冷,徐嘉窝在后座结实补了个回笼觉,等车赶到平医差不多也快到上课的时间。

    徐嘉下车后刚想说句告别之语,却看见陈彻也拔下钥匙下了车。

    “你干嘛?”她不明所以。

    陈彻绕至她身边,面色从容道:“让我回归体验一下校园。”

    “……”

    走了几步徐嘉想起些什么,对身边显然并非学生做派的人说:“我想起来了,今天第一堂是个公开课。”

    陈彻看向她。

    徐嘉“嗯”了一声,“讲课的人是你爸。”

    陈彻脚步停下,蓦地气定神闲一笑,“巧了啊。”

    陈健民盛名在外,来蹭课的学生多到踏破门庭,大教室几百张椅子坐满了人,后来者只能挤站在最后的空位。徐嘉扫了一圈,扭头曲肘捣了一下身边正玩手机的人,“你说你心眼坏不坏?”

    陈彻应言抬头,“嗯?”嘴角扯出的笑没在晨光中。

    徐嘉收回目光说:“占着别人的位置,你还好意思了。”

    陈彻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一臂圈住她肩膀,一手把手机拿到她眼前,给她看自己新租的办公楼照片。“我要不要给你加副桌子?”喧哗中他的嗓音依旧清明。

    “为什么要给我加?”

    “有这个必要,到时候我工作到太晚,你就坐那儿写作业等我。”

    “……”

    陈健民来时端着步态,好似鲶鱼游进掌声之海。

    黑板不同寻常地纤尘不染,PPT停在开篇的宣讲人介绍语,精矫字体赫然于白底之上。陈健民在讲台放落茶杯后站在那里,手执投影笔翻着PPT,就这么来回踱步开始了课堂内容。

    不得不说,他比徐嘉见识过的任何一位老师都更熟悉课本知识,视线完全脱离在PPT外,一来一回好像闲庭信步,英文药名信手拈来。

    多数学生很吃他的授课风格,活络、灵动,时不时冒出一段课外故事,教室里笑声不断。

    而陈彻却在他出现后,一直保持着稍显沉闷的缄默。

    这堂主讲抗高血压药,陈健民偶尔会在视线范围里点几个学生问答互动。徐嘉渐渐走了神,耳朵里隐隐约约听到他问:“有没有人能告诉我,这几样药为什么能配合使用?”

    下一秒,就听见陈健民说:“找个人吧,徐嘉……徐嘉在吗?”

    徐嘉脊柱一直,余光里陈彻也从手机提起视线。

    站起来时,陈健民携几百人一同看向了她。

    徐嘉惴惴地垂下手,拼命在脑海里搜寻着知识库存。有些呆钝的目光里,她看见陈健民望了望她,又望了望她身旁的陈彻。

    徐嘉攥紧拳,却很快被陈彻握过来的手拆开。

    陈健民笑似春风,追问:“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徐嘉听见陈彻窃语:“答不上就算了。”片刻后,一声嗤笑。

    “因为作用位点不同。”她其实也不确定到底对不对,只是她不想当众难堪,尤其是在如是特殊且隆重的场合。

    陈健民凝视着她,转瞬笑得更冁然,“很好,因为它们的action site不同。”

    如释重负,徐嘉坠回椅上,额头覆了一层密密的汗。

    陈彻的面色不太好看,手臂僵直着拢回她肩膀,此番只是不经意而生的动作给了她不少安慰。

    只是这一刻的她还不会想到,将有一场怎样的流言蜚语降临她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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