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递里是一些杂碎小零件,陈彻径直递到郭一鸣手里,郭一鸣的视线在他俩之间左右流转。
陈彻说:“这里面有LED灯管,你去楼上装一下,上面两层都装。”
郭一鸣头点得很木讷,“哦……那这层呢?”
“你先把楼上的装好。”
于是郭一鸣翻身上了楼。
徐嘉蹲在漆桶边一动不动,刷子跌进油漆里,她的腿有些麻。
此刻她当然在想,陈彻究竟有没有听见刚才的几句话。
百平大厅空荡又安静。
郭一鸣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楼梯顶端时,陈彻坐到他先前待的木板上。这个角度目光没有任何障碍,他看见徐嘉的侧脸带着冷然的疏离感。那种涣散的、愣怔的空洞,又在她眼底出现。
陈彻呼唤了两声,音量不大不小,但是徐嘉没有反应。
她盯着桶里纯粹的白色,思绪掉进去像茫茫天地里的一座岛。
直到这座岛被一块阴影遮盖,她抬头,是陈彻伸过来的手臂。
“你在想什么?”陈彻下蹲挪开漆桶。
徐嘉没来由地坦然,“你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陈彻默然。
“你听见了吧,”她一笑,“只不过你无法反驳。”她总结得如此到位,甚至要错觉自己是不是有了翻天覆地的进步。
“我听见了。”陈彻承认。他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包纸巾,抽了两张擦拭她手指上的漆渍。
徐嘉问:“那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其实她不打算他能有回答,于是问完直接说了下去,“我觉得是对的。就像当初分手后你所有的反应,我实在不认为你能对我有多少真心。你是个容易从过去抽离的人,可是我不是。这么多年走不出来的人是我,不是你。”
陈彻喑然着,徐嘉将手指慢慢抽了出来,“你上回在医院给我发那条短信,在我看来,或许你有那么几下觉得我很特殊,我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可是这种想法很冲动,它是一时兴起,在你漫长的人生中只占一个小小的须臾。”
陈彻退到一边,点了根烟,“但是徐嘉,我在国外总是想到你。”
徐嘉笑了一下,“我具备令人念念不忘的能力吗?还是你只是不仅仅想我一个而已……”
“不是。”陈彻否认,她不清楚他否认的是哪一句话。
徐嘉凝视他烟头的火星,“你得承认,就算你对我有感情,你的极限也只到这里。实话说吧,这些天我觉得你对我还算不错,但再往深了走,你大概也做不到了。”
陈彻弹了弹烟灰,心绪有些不宁。她的冷静通透拌进烟里,由嗓到肺匆匆折返一遭,带着很强劲的清冽感。
实际上他很想坦白,一开始找她的行为确实掺了很多冲动的成分。
她在报告厅里代表学生讲话时他不是没有抬过头看她,甚至看的瞬间勾起了不少封存的回忆——比如高中每学年元旦校会舞台上的她。
他记得她从高三开始整个人都变得很沉默、很封闭,因而没有想过她还能拿出什么积极的心态再次报名元旦校会。
那天整个校园都很热闹,体育馆里人声鼎沸,所有师生笑靥如花。
陈彻只是如同他们重逢时一样,静坐在热闹的氛围里拨玩着手机。后来还是唐应生推了推他,让他抬头看舞台,说你听听,徐嘉要表演《约定》。
她那天的装扮和身旁的吕安安相形,素得有些过了头。
露肩白裙子外还保守地披了件外套,唱的时候人也怯生生地没有任何附加动作。她天生带着温度很低的嗓音,唱出来的歌曲总是哀而不伤。
陈彻忘了手里的手机,之后一直凝视着台上。
一年前的那附近,这个人为他手抄过一份歌词。
唐应生在耳边笑着说“挺好听”时,他想起那张纸应该还没丢。
然而那天过后陈彻也没做些什么。
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感情观有不少谬误。
见证过母亲的一往情深被现实□□,见证过陈健民浮浪放荡的纵情,他在这点的认知上很奇异,不理想化,也不相信有什么东西永远不会变质。
母亲让他明白付出全部即会满盘皆输,陈健民让他看遍爱.欲的荒唐畸形。
陈彻停止遐思,对徐嘉说:“我找过你……”
徐嘉没听明白,“什么?”
陈彻欲言又止,倏尔改口:“这些天我是真心对你的。”
“我知道,”浅笑在她脸上一笔带过,“我得说,在一起时你确实是个很合格的伴侣。你该给的都会给,浪漫、忠心、讨人欢喜,这些你都很擅长。我之所以说你的极限只有这么多,也就是这个意思。”
她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太贪婪,可也没办法,毕竟要是再来一遍,她想她大概还会心无旁骛地记他很多年;而他转身投进尘世人海,依旧无所牵挂,要什么有什么。
迄今为止她还是会为这点不平等而心有不甘。
陈彻觉得这根烟出奇地难抽。
徐嘉又说:“其实我也变了,我之前利用你,带了些心机靠近你,过后居然没有任何罪恶感。”
陈彻答:“你不必有罪恶感,那事我后来想了想,可以理解。”
“而且我朋友自杀之后,我更加认为,最纯粹极致的爱最容易被摧毁。”
陈彻说不上什么心情,低头把烟按灭。
徐嘉下巴搭在膝盖上,淡淡的笑淌进眼里,“我还挺开心的,看到你回国之后真的想为自己打拼出一份事业,而且是真的在往理想靠近。”
陈彻看着她,“这件事我计划了一两年。”
徐嘉点点头,无端十分想得开,“很好啊。其实不管怎样我总归希望你能过得好,实现理想又或是将来娶妻生子……”
“陈彻,我是打心底期盼你一生幸福。”
这句话似乎带着上帝视角,再配上宁谧的气氛,陈彻的心脏好像揪了一下。
喉咙里存了一句话,猝不及防溜出了口,他问:“至少我创业的这段时间,你能陪我吗?”
徐嘉悄然低回头,再没应答什么话。
郭一鸣蹦跳下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微妙又诡谲的画面。
他认为自己有责任活络氛围,于是大喝一声:“哥,任务小的完成了!”
郭一鸣在幽默上极具天赋,可此刻的陈彻不太能顺予一笑,他在想徐嘉说过的每句话,一条一条捋开来反省自己——
如若一个人下决心要有所改变,他现在所做的是否还远远不够。
*
傍晚的港岛大剧院亮着五色霓虹。
天际向昏,湛凉冬霞抹满大地。
徐嘉对这地界有些许熟悉感,下车时陈彻提醒她:“再走半条街,是我之前带你去过的教堂。”
他话刚说完,她就听见远近有庄重钟声回响,余音一浪浪捱往天边,好似绯云一端有苍灵漠然俯望。
陈彻把车逼近停车线,开窗点烟道:“这个剧院,就是我妈以前待过的地儿。”
徐嘉没想到他会提这一茬儿,收整包链的手一顿。
“我妈年轻的时候跟我爸谈恋爱,他经常来看她演话剧,演完两个人就一起在附近散步,偶尔我爸会陪她去教堂礼拜。”
徐嘉轻语:“原来阿姨年轻时是演话剧的?”
“算是吧,”陈彻把烟灰掷到窗外,“她原来命比较好,我姥爷是代,她生下来就基本不需要努力,甚至工作都不需要有。表演只是她的爱好而已。她三十多岁的时候也做过正儿八经演艺梦,有那么一次成名的机会,不过后来跟它失之交臂了。”
“为什么?”
陈彻抚了抚下巴,未再应言。
他们走向剧院门口时,来看演出的观众已愈渐多了起来。
贝壳形大门朝里走,是一条灯火辉煌的廊道。陈彻熟门熟路,徐嘉带着陌生感巡睃左右,两面边墙都贴满了大小不一的照片。
人群脚步繁乱,徐嘉忽然听见有路人朝陈彻礼貌打听厕所的方位。
陈彻友好指路,说:“这里暑假翻修过,厕所改到三号厅门口了。”
那人笑着道谢后离开。
随后陈彻揽着徐嘉走到右面的墙边。
他抬指在满目缭乱的照片上舞过,蓦然定在一张单人照上。那是张领奖照,徐嘉认出来主人公是他母亲。
这里展览的所有照片都附有说明。陈彻手指下移,捺在最底下的一行字——
晨艺话剧队主役尤黛雯。
徐嘉不由一笑,扭头在光影里盯向他,“阿姨的名字是你姥爷起的吗?”
陈彻挑眉,点头迎视她,“你看出来有什么讲究了?”
徐嘉沉吟着说:“他是红楼迷吧。晴为黛影,袭为钗影。他必定喜欢林黛玉。”
陈彻看着她,嘴角柔柔往上牵,“或许吧,我姥爷是个文化人。当初我改名也算是他给的建议。”扭回头又道:“他说佛学中,彻法源底,一见全见。”
“他俩都爱寻个信仰倚靠,虔诚得很,但最后也没落得什么。我姥姥五十岁得病去世,我妈这辈子……也就那样了。”
廊灯的阴影落在陈彻头顶,莫名使他看起来深邃幽明。
话剧真正开场,已是晚七点半的事。
银蓝色的灯光里,周繁漪说:“我在这样的体面家庭已经十八年啦。周家家庭里做出的罪恶,我听过,我见过,我做过。我始终不是你们周家的人。”
徐嘉本来有点困意,无奈这演员情绪把控得很好,饱满激烈的一句话将她从睡意里拽出来,定神看向舞台。
“不像你们的祖父、叔祖,同你们的好父亲,偷偷做出许多可怕的事情,祸移在别人身上,外面还是一副道德面孔,慈善家,社会上的好人物。”
陈彻随手把外套搭在她腿上,徐嘉换了个姿势斜睨他。
昏昧里他正望着观众席后方,视线说不出的冷似霁雪。
徐嘉扭头随他一同眺过去……就这样看到了陈健民,也看到了他身旁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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