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用完早饭,陈彻带徐嘉前往中墅小镇。
徐嘉醒后的精气神不太好,一路上都是寡言少语的状态。
接近年关路况一天比一天堵,红灯也显得越发漫长。
快抵达时,陈彻终于捱不过沉默,说:“你上次在医院缴费,没缴成吧。”
是肯定的语气,他原来知道。
徐嘉自瞌睡中凝神,看了他一眼说:“缴了。”
“别撒谎。”
“……”
陈彻一手搭着方向盘,一手转了转打火机,目视着前方的神情像是在思考。红灯熄灭,他缓踩油门,同时侧目对她说:“周一找个时间?我替你去缴。”
徐嘉颇为倔强,“你别管了。”
其实也不单单是倔强,她只是觉得各方面的独立难能可贵而已。
人一迈过某个年纪,仿佛活来活去都避不过“钱”之一字。谁都冀望生活富贵,谁也无法在物欲之流里完全做到鸿俦鹤侣。又何况是在经济实力锐增的平城。她看得还挺明白,回答前也有过犹豫,但是真要牵扯上了钱,他们的关系得变得更为复杂。
从另一方面说,她有稳当的理想和人生规划,他也是。她需要连读八年书,他同样面对着创业的凛凛战场,说到底都不容易。
等了半晌,陈彻问道:“但你的病不能拖。”
随即又问:“你身上的钱够吗?”
他没有直白彰明些什么,却反而使她无所依据的倔强好似空中楼阁。
徐嘉垂眼,“我可以问我爸妈要。”
“你要是愿意要早就要了。”
徐嘉抬头看他,他用眼神又询问了一遍。
晨光悠闲洒落,车厢里的这场无声对峙突然变得毫无意义。陈彻笑起来,在他看来徐嘉冷漠直板的表情逞强得可爱。
他放软语气道:“这样吧,周一我给你缴费,算我借你的。你得了空闲就到我那里干点零活,一天天把账抵掉。或者你兜里宽松了,也能提前还我。”
徐嘉淡淡地盯着他,“算利息吗?”
“不算。”陈彻挑眉。
“你还是算吧,”她扭回头,“我安心一点。”
以前光听也不太相信,凭这几日的观察看,郭一鸣的专业的确很闲。他大三基本不排什么专业课,课表上寥寥几处填实也是可去可不去的水课。于是他基本泡在中墅小镇,认真得比陈彻这个老板更甚。
徐嘉进门时发现一楼的墙体差不离已全刷满,惊异地看向郭一鸣问:“这么快?”
郭一鸣笑得洋洋盈耳,“漆工磨叽,我亲自上手。”
创业者多如地上繁星,类同陈彻这样不带团队、形影相吊踏进门的也不在少数。
徐嘉想着想着也就见怪不怪了,也幸好他能得到郭一鸣的陪伴。高中三年,郭一鸣给她的印象就是热情、憨厚并且踏实。假如不生变故,他或可值得长久的信赖。
但也说不好,以后的事情谁都说不好。
墙面是焕然一新了,然而整幢屋子尚处于百废待举的状态。
陈彻进屋后坐到一楼中央新置的办公桌前,支开笔记本电脑在键盘上敲敲打打。敲了半晌他倏尔抬头,冲徐嘉招了招手掌,又指指座下老板椅的扶手。
徐嘉正奋力旋拧矿泉水瓶盖,抬眼漠然觑他,“做什么?”
陈彻手仍悬空,嘴角一揭,说:“到这儿坐。”
“毛病……”徐嘉径自怼回去。
然而她低眉间反复想着他的动作,没来由闹了个面红耳赤。矿泉水因动作在瓶内摇来漾去,好似眼下她的心境。
陈彻轻轻吐了个气音,站起身走过来拿起她的水瓶。她并不是故意装柔弱,可瓶子在他手里也确确实实毫不费力就拧开了。
徐嘉:“……”
陈彻把瓶子塞回她手里,笑得有些混不吝,“就让你帮我挑电脑,你想什么呢?”
郭一鸣在后头笑了一声。
于是徐嘉面色冷矜地跟他走到桌前。
只是一瞥之下,她实在不觉得自己能给什么有意义的建议。
陈彻翻览的都是万价朝上的电脑,以他所言,从事视频游戏相关,就得要顶端超群的配置。
光标定在戴尔的Alienware图样,陈彻斜仰看她,“帅吗?”
徐嘉实话实说,“你是要创业,不是为了耍帅吧?”
“我看看!”郭一鸣放下手边的活凑过来。
情志相投的男人凑到一起,可聊的话题就多了。郭一鸣夸张地张大嘴巴,连连附和着“帅”。
陈彻冲他翘了翘下巴。
他这种自信,甚至是直往得意骄傲靠边的自信,就这样尽落进徐嘉眼里。她其实是有些感慨的,恍惚间面前的人就和高中的那个无缝重叠了。
陈彻浏览性能,低沉的话语不知是解释给谁听。
“我需要各方面都能载得动操作的电脑,各行各业都有吃的本,这行就是吃电脑。所以在电脑配置上不能省。”
他抬头,手在徐嘉腰上抚了一转,说:“优胜劣汰,懂吗?”
徐嘉看着他。
“不是在耍帅。”
徐嘉仰头喝水,咽下去道:“那以后你员工多了,每个人都配这个电脑吗?”
陈彻点头,“对。”
“你身上的钱够吗?”她把上午他问的话回递给他。
陈彻撤开鼠标,转着椅子对向她而坐。“徐嘉,”他并了并唇,“敢付出才有回报。”
无知者无畏,单枪匹马反显胆魄过人。
徐嘉转开眼眸。她忽而发觉自己每句话都好像在替他忧心,这样很危险,是以她干脆在这个话题上选择闭嘴。
但是。
陈彻却蓦地一笑,偏偏脑袋追寻她的眸光,涎脸问:“你在担心我?”
徐嘉狠剜了他一眼。
其实后来再看,她的担心未免多余。陈彻徘徊许久后还是没下单。
他当然有自己的慎重和忧虑,只不过通常不直说而已。
一通忙活到了傍晚,郭一鸣叫完外卖,来找陈彻商议招人的事。
说起这个就令人头疼欲裂,他们团队的缺口太大了。陈彻陷进椅子里,搓着烟盒问他的意见。
郭一鸣说:“我觉得在高校里招人是个不错的主意。你想啊,肯定还有不少跟我一样是大三大四待业的学生,而你的团队本来就偏年轻化,以后的受众群也是年轻群体。所以团队里多些年轻人准没错的。”
郭一鸣继续道:“像我们平理,就有不少这样的人,你把招聘信息往各高校各招聘平台里一送,肯定会挖掘到人才的。”
陈彻无言一笑。
他说得也没错。大学生即便履历浅,好在足够清白。陈彻之前想过在自己圈子里找人脉,可最后还是放弃了想法,他们那个圈子就算有能力再卓荦的人才,也难保会真心实意跟着他干。
陈彻点点头起身,望向窗子外的徐嘉。
“那你帮我完善招聘信息吧,”他把电脑滑向郭一鸣手边,“薪资开高一点没事,别让人觉得我们紧巴巴的。”
郭一鸣“哦”一声,复又问:“所有高校都投吗?平医……用不着吧?”
陈彻默了几秒,说:“平医也投。”
雾掩黄昏,斜阳落到地平线底端。
陈彻推门出去,徐嘉正站在草坪边抽烟。
中墅小镇毗邻一片人工湖,冬季里满湖枯色,一盏涟漪落几颗疏星。平城和曼彻斯特在气候上有相似点,秋冬的空气总是稠密又湿润。
陈彻走了几步没再往前。
徐嘉面对湖面孑然而立,齐膝裙尾同烟气一道散在湖上朔风里。
繁忙的中墅小镇到这一刻才难得安宁。
陈彻点烟走过去,肩膀状似不经意擦过她的。徐嘉抬头,满眼深不见底的茫然辽阔。
“生气了?”他拿烟的手捏捏她的脸颊。
徐嘉偏头躲开,咕哝:“毛病……我生什么气?”
陈彻叼着烟笑,“看你好像不太快活。”
“我就这样。”
“你以前不这样。”
语罢,一时间二人都缄默。
高架铁轨筋骨倏然在不远处震动起来,一辆高铁飞驰奔梭过去,好似一横白墨挥斥过夜色。
天地再次恢复平静。
陈彻收回目光,说:“曼城也有超级高铁……不过更多的还是坐火车。”
徐嘉磕磕烟灰,“省钱?”
“那倒不是,”他笑,“火车更为普及,而且在曼城坐火车很浪漫。你能慢速欣赏原野和草地。”
“不过,”陈彻空的那只手抄进兜里,“我在那边过得也挺省。”
顿了顿,他补充道:“应该说是后半年过得挺省。”
“前两年我基本上在混日子,有课没课都自己溜出学校满英国转悠,什么好玩不好玩的景点都去凑热闹。功课都拖到final边上再拼死赶,赶不了的就干脆随它们去。”
“后来呢?”徐嘉紧了紧外衣。
“后来……大概就觉得这样不是事吧。虽然还是学得不怎么样,但至少学会节省了,”陈彻自嘲地笑,“甭说能省到什么地步,好歹我还学会了勤工俭学。”
徐嘉扭头,僵滞地望他。
陈彻抽出手捏捏她手指,“你不信?”
“小餐馆收银、咖啡厅点餐,我都做过。”他搓着她手背的凉,“那时候就拗着一股劲儿,总在想我凭什么不能从头改过。”
徐嘉眼神平静,“那……你什么怎么戒掉那个的?”
陈彻深邃地睇视她,“那东西其实说好戒也不好戒,难……也不算难。下定决心就可以。”
“去去互助会,看看医生,到教堂做做礼拜和忏悔,平时找正事儿打发时间……差不多就这样。”安静间他一笔带过。
陈彻自己手里的烟抽完,扔掉后顺走她唇间的塞进嘴里。
然后他牵住她的手,沿湖边小道往更灰寂的夜色尽头走。半边是粼粼湖面,半边是灯火通明。
走了几步陈彻忽而回头说:“想不想去曼城?”
“不……”徐嘉愣了愣后改口,“还是想的。”
“以后有机会带你去吧。”
“等我有钱再说。”
陈彻顿足,忍不住失笑。
“也等你有钱再说。”
徐嘉说完耸了耸肩。
陈彻定定看着她。
夜色里那双眼睛真亮,好像临渊汲了些湖水藏在其中。
*
他们约定在周一下午去省立缴费,顺带找心理医生做首次咨询。
下午没课,午休时间徐嘉留在教室里自习。离临床技能大赛愈来愈近,说不忐忑是不可能的。
临技大赛说难也不难,考核题目都是对外公布的,笼统就那么几个,集中时间高密度训练一下操作步骤就行。只是她性子使然,既想争夺前列,又禁不住焦虑。
今日无雨,然而天色昏沉淹润,大白天教室里也得开灯。
徐嘉安静地看了片刻书,扛不过走神抬头四处张望。
也是无巧不成书,她一抬眼就看到朝自己走来的容骞然。
临五的学生大多因为制度十分刻苦,然而能刻苦成他这样的倒是少见。
徐嘉问:“不午休吗?”
容骞然坐到她隔壁的位置放下书,“你不也是?”
“我是因为下午没课。”
“哦,”他转了转笔翻开书页,睨来一抹笑意,“那我确实比你发狠。”
“……”
教室里除了他们没别人,于是容骞然说话未压低声音。
偏高的音量,裹带的是直白不掩藏的意味。
他说:“老实说我大一就知道你了,在学生会和迎新会上总是看到你。也听说你成绩不错,但不懂你为什么不在大班当干部。”
徐嘉抿抿唇摇头,“不太喜欢当。”
容骞然笑了一下。
“以后想去什么科室?”他的问题都不承上启下。
徐嘉淡淡道:“这个……还真没认真考虑过。或许是消化内科?或许是心内科……反正不是外科。”
“那我跟你正相反,我想去外科。”
徐嘉憋了句“祝你心想事成”,犹豫要不要说。
僵对间容骞然豁然把书推到她眼前,说:“这有个问题请教你。”
徐嘉敛眸,视线对上他的手。
容骞然的手不似陈彻手指偏长,他掌指宽大,精实得青筋明显。
手指开外是一段手摘的病例分析。
容骞然执笔划过那句“第七天出现呼吸困难,意识障碍”,偏头问她:“这个说明患者出现了什么病理过程?”
徐嘉一时反应不过来,凝眉将病例自上而下纵览了一遍,才看出是“呼吸衰竭”这章的相关例题。
稍稍动了动脑,她尤为自信道:“说明他缺氧啊,酸碱紊乱,这是肺性脑病的体现。”
容骞然一字不落听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看着他的表情,徐嘉莫名想笑。
她直起身道:“你到底是诚心请教还是考我?”
容骞然也退回座位,分外真诚地冲她一颔首,说:“真的是诚心请教你。”
徐嘉没忍住,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
时近一点整,阴云低低地压向平医。
陈彻来得早,拨着号码错过窗外时也没上心。是徐嘉的笑声惹得他朝里望了一眼。
电话拨通的时候,陈彻定在原地,脸色直比天色更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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